“那阿远你房子要买近一点嘛。”
“她新换了工作呢。买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个情况。”
“那就过几年再买一套房子。”
“那哪还买得起?”
“现在城里的房子是蛮贵了,你这个花了好多钱?”
齐远说了个数字,又接着说都是跟银行借的钱。
“呀,我那个屋子拢共才花了二三十万呢。”
“才二三十万啊?”妻子把头凑过来,跟齐远嘀咕了一声。
“应该没包括装修吧?”齐远虽是对着九爷爷说的,同时也是回答妻子,她大致听得懂他说的方言。
“装修的钱还不晓得在哪里。”
“九爷爷不是说您明年就要住进去吗?”
“那就得看你舅舅了,看他今年能赚几个钱。”
“哦。”
“他五娘还是天天在吃药吧?”
“天天吃呢。不吃药呢,这个血压就又会高上去……”外婆说了些和齐远说过的话,然后问起九奶奶最近的情况——她这两年中了几次风,不仅一条腿走路不便,而且话也说不大清楚了。
“她说她干不了活都急死了,我说你急么子罗?家里那点事,我一个人又不是干不了!”
在九奶奶的话题上,他们(包括外公)说了好一阵子。齐远听了一会儿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话局。妻子又在玩手机上的游戏了,他不觉也掏出手机来,可是觉得没什么要看的,又收起,却想起也可以先去洗漱,便对妻子说:
“我们先刷牙洗脸吧?”
“好啊,你先去啊。”
齐远洗漱好了,又过来催了下妻子。
“不急嘛,再等会儿。”
“怎么玩个不停呢?”齐远感到自己带了责备的语气,便立刻补充一句:
“这对视力不好呢!”
妻子没有理他,手指在手机上滑动,小范围的空气里一直震颤着游戏里那种欢闹而单调的配乐声。
齐远又听了会儿三位老人的谈话,突然身边响起妻子的一声咕哝。她似乎是在表示不满,不知道是什么,他就越发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老公,我手机没电了!”妻子靠过来对他说。
原来是这样!齐远几乎想说声“活该”,虽并没有说出口,却也不想回应妻子。他试图用沉默来告诉妻子:你老玩游戏我管不了,没电了我也一样管不了。然而很快,齐远又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羞愧——原来你是个这么小肚鸡肠的人!
“没电了就充嘛——哦,现在没电——不过说不定来电了,我去开灯看一下。”
齐远试图用加倍的殷勤来弥补刚才回应妻子的延误。他走到小桌子边按下堂屋里电灯的开关,灯竟然出乎意料地亮了。
“呀,来电了!”齐远一声惊呼,内心充满了欢喜,感觉这电就是他送来的一般。然而,当齐远看到屋内其他人并没有表露出多少兴奋时,他的喜悦便减少了一大半,并逐渐意识到,来电了,仅仅是屋子里亮了一点,然后还可以看下电视或者充下电了,而这些,都并不是些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今天的电倒来得早。”外婆说了一句。
“是啊,还不到八点钟呢。”九爷爷看了下手腕上一块银色的手表说道。
然后他们又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那边婆婆怕有得说?”
“那哪个晓得。”
“你管她说不说呢?就你爱想那么多!”外公又是那种决断的语气。他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却不停地晃动,脸上还带着笑意,使人觉得他这个人既古板严肃,又悠然自得于自己的古板严肃。这使齐远又想起前不久他带着外公去了小区附近的一个公园,那儿有一个小湖,他们还在那看了会儿别人钓鱼,而几天后,当他又带他经过附近的另一个小湖时,外公说这个就是上次见到的那个。
“不是呢,那一个是在那边。”齐远指了一下方向。
“怎么不是呢?你看,还有人在那里钓鱼。”
“都可以钓鱼嘛。那个比这个要大一些呢。”
“你还要争,明明就是这个!”
这是外公最令齐远感到震惊的一次。在后来的这些日子里,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并且对外公生出一种戒备:不要和他有什么争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齐远领着妻子去洗漱,又回到堂屋时,见九爷爷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提着他的电筒。
“我要回去看《非诚勿扰》了,今天是星期六,等下有直播呢。”
九爷爷以方言发音,“扰”字听起来成了“舀”。
“九爷爷您也喜欢看《非诚勿扰》啊?”
——听到自己也说了个“舀”,齐远不禁笑了起来。
“好看呢,孟非那个鬼,我最喜欢听他说话了,笑死个人。还有那个女的,叫么子呢?我也蛮喜欢的。”九爷爷欢快地说着。
“哦,他五娘,”九爷爷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朝外婆说道,“昨天你是不是从泽旺那里过身?我家老太婆说看到你了,还喊了你,你怕是没听到,老太婆就以为你是不理她。”
“昨天啊?昨天是到那边去了一下。”外婆语气平静,似乎并不急于解释,“我是到那边去寻鸭子呢。昨天把鸭子放在冲里,结果少了一只,我到处去寻,那时候心里都急得不行,哪顾得了和他九娘说话啊?”
“还是没找到?”
“硬是没找到。”
“怎么会少了一只呢?”
“哪个晓得!”
“我就讲嘛,他五娘肯定是有急事!”
“那你要和他九娘讲一下。”
“讲呢,讲呢。那我就上去了。”
“好,好行走。”
齐远他们睡堂屋左侧的耳房,那里也是看电视的地方。妻子说她冷,先钻到了被子里。外公还在看电视,齐远陪着。电视机是台式的,才21寸,画面也不大清晰,齐远想外公不知会不会怀念在他那里看电视的日子。外公确实是喜欢看电视,尤其喜欢看抗日剧情的连续剧。现在,他们看的就是这样一个片子。
外婆拿来了那盘提子。
“要抓紧吃掉呢,不然放着又烂了。”她把盘子放在齐远旁边的凳子上。
“外婆你也吃啊。”
“你吃你吃。”
齐远看出外公外婆并没有要吃的意思。他想起外公在他那里也吃过提子的,不知这次是什么缘故。难道仅仅是想要他多吃点吗?这可没有必要。于是他给他们分别递了一个,他们都接过去吃起来。
“不甜哦?”齐远问外婆。
“有一点点甜味。”
齐远也摘了一个在手里。他一点也不想吃,可一想到这是他买的,味道又不好,吃完它们只能是自己的责任,便也往嘴巴里送——他感觉那味道似乎比之前更差了。
外公受了电视上剧情的影响,向齐远说起了一些抗日时期的事件。他说到了西安事变:
“蒋介石那个时候真是坏得不得了,日本鬼子侵略我们都到了那个程度了,他还不抗日,还要剿灭共产党。共产党怎么办呢?联络了张学良和杨虎城,在西安把他给抓了起来,逼得要他抗日。他是这么才开始抗日的,不然你以为中国可以打赢日本?没有共产党,你想怎么行呢……”
齐远看了下外婆,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他知道她是看不懂的,可还是如此专注,那么这就表明,她其实只是专注地在听外公讲话。对了,外公的这些话恐怕都是讲给外婆听的,他讲的那些内容,只有对于外婆来说才算得上是知识和学问,才需要他如此郑重其事地“教诲”(如果不是卖弄)。齐远突然记起过去多个类似的场景,外公总在看电视的时候对他絮叨不止。那时候他是如此厌烦,而此刻,他想这大概就是外公与外婆之间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对于外公而言,只有外婆才是他最忠实与理想的听众,而在外婆那方面,她是通过这种全心全意地倾听来汲取对外公的崇敬,有了这份崇敬,她才能安然地接受外公的那一身坏脾气。
再听外公说话时,齐远有些恍惚了,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这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你没必要听下去,更不要对此有什么看法,你只要坐在那里,像一个传声筒似的存在于那里,就够了。
所以齐远不知外公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起小说来了。他在说:
“跟你讲,最好的小说呢还是《红岩》。《红岩》有两本,当时村里就我这里有,好多人都借着看。最后是那个XX把书借去了,就没再还回来。那时候他还是个知青,下放到我们这里,后来回到了县里面,好像是在哪个部门啊?反正好多年也没联系了……”
这些话才是说给自己听的,齐远暗下判断。尽管外公说了很多“给他听的”,齐远却依然不时地走神,他对外公的那些话并无兴趣,也知道没法从中获得什么教益。他知道外公跟他说这些,也不是考虑到他的兴趣或者益处,而只是他个人感想的一种倾泻,或者说是对他自己年轻岁月的一种怀念,而这时齐远觉得自己在意的,仅仅是他自己的那些感受:多年以后,我是否也会变得像外公这样迂腐、落伍,却又对此并无察觉?
齐远偶然朝外婆那看了下,她似乎已经睡去,头静静地垂在胸前。
“外婆要睡觉了呢,外婆平时怕不怎么看电视?”齐远朝外公说道。
“她哪里是个看电视的?”外公几乎是气呼呼地说。
外公外婆离开后,齐远问妻子泡不泡脚,她已睡得迷迷糊糊的。
“泡。”妻子轻微而短促地应了声,仿佛她是好不容易才爬出梦境,又瞬间掉了回去。
“那好,我去打水。”
打了水回来,催了妻子好一会儿,她才坐起来。
“这都能睡着啊,你真是个小猪哦。”
“好累啊。”妻子一副欲倒回去的样子。
“先泡脚嘛,泡了脚再好好睡。”
脚伸进热水里一会儿后,妻子的精神恢复了一些。
“老公,你说你九爷爷的房子怎么那么便宜啊?”
“就一点建筑成本嘛。”
“那也太便宜了,房子那么大。”
“农村里的都建那么大。”
“你说他们要建这么大干吗?又不好好装修,外面看着漂亮,里面就丑得不行。”
“都这样嘛,这是风气。”
齐远想起外婆说九爷爷建那么大的房子是要和六爷爷攀比。六爷爷的子女有钱,和他们这两家关系一直都不好。齐远又庆幸外公从来不曾有过攀比心理(是出于自信和骄傲?)——他还住着木房子,显然也将继续住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它就成了这一带唯一的木房子。齐远看了看四周,那些圆形的梁柱都已漆黑,组成墙壁及房门的那些木板,下端也是漆黑,只有上端才多少透出点木料的本色。总有一天这些也将消失不见……齐远想着,就又拿起手机,将房内的场景也都拍了下来。
“老公,这被子好重啊,压得我好累,睡不着。”
“哦,那怎么办呢?”
“这个下面垫的是什么?是草吗?一根一根的。”
齐远摸了一下,并没有那种“一根一根”的感觉。
“没有啊。”
“你摸摸这边嘛。”
“也没有啊。”
“我睡得不舒服啊——”
妻子焦躁地翻着身——齐远理解她这种很想睡又睡不着的痛苦,不过他觉得应该是妻子刚才睡了一会儿,现在就比较难睡着了。
“你别动啊,安静地躺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我就是睡不着嘛——”妻子已经带着哭腔,“老公,你帮我——”
“怎么帮啊?”
“你把腿抬起来,这样——对,对,这样就压得我没那么重。”
齐远抬起了一条腿,但这样仰着上身费力——他还不想睡,便朝妻子侧过身去,左手撑着头,再把右腿弓起。他不知这样能维持多久,但觉得只要妻子能安静地睡去,自己的问题倒都可以克服。
妻子安静下来了,只是呼吸还颇为粗重。齐远将手机搁在身下,侧着身看里面的《亨利四世》。
才一小会儿,妻子又发出了哭腔:
“这枕头怎么这么高啊?我的脖子痛。”
她满脸通红,眉头紧皱,似乎随时准备哭出声来。
“你怎么这么娇气呢!”齐远差点就朝妻子嚷起来,只是他马上想到外公外婆隔壁那间房里还有张床,那床上还有枕头,便跟妻子说给她换一个。
他一走进那间漆黑的静悄悄的屋子,立刻传来了外婆在隔壁的询问:
“阿远吗?你还没睡啊?”
“就要睡了呢,我要拿个枕头,外婆,电灯的开关在哪里?”他在记忆中有开关的地方摸索,没有找到。
“装在墙上了呢,门边的墙上。”
齐远按亮了电灯,很快在床上拿起一个枕头,想了想,就又拿了一个。一拿在手上,他就知道,它们确实比他们枕的要薄软一些。
给妻子换了枕头后,齐远把其余三个枕头都垫在自己那边,然后靠在枕头上,又继续看手机上的电子书。而妻子,似乎很快就完全睡着了。
他在公鸡的打鸣声里醒了过来。一种强烈的瞌睡感随即占据了他的大脑,随后他又感到了身体的酸痛、沉重,以及想要重新进入睡眠的艰难。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在狂呼,并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到了声音的发源地——是那只公鸡,这一点他很快明白过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它踢去,却并没有踢远,它仍在那里啼叫,于是他又用上了双手,尽力地捶打、撕扯、死掐,这时手上还突然多了一把刀子,他便迅速地朝着它的脖子割了下去……然而,那啼鸣声仍在撞击他的耳膜,慢条斯理,还有一定的间歇,却又总是周而复始,仿佛那公鸡也知道自己的啼叫并不受欢迎,却因为天性的骄傲而一定要持续下去——他想起了它白天时的高傲样子。
窗户那里透进来一片白光。难道天已经亮了吗?他希望天亮得越快越好,恨不得马上就可以穿衣下床。
朝妻子那边看过去,她依然闭着眼睛,两道眉毛却痛苦地拧着。看来她也被吵醒了,那么她肯定又要闹腾了……他对此既担心,又有点期待——自己的痛苦正可以通过妻子来发泄。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到底还要不要人睡啊……”妻子哭诉了起来。
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他静静地看着她,想到是否要假装仍在沉睡。
“我以后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老公,以后我们再也不睡这个地方了好不好?”是妻子知道他已经醒来,还是她根本就没想过他还没有醒来呢?不管怎样,此时的妻子需要安慰,而且他觉得自己这时也很需要一个一同来抵抗或者说承受那公鸡啼鸣的人,便拍了拍妻子说:
“好啦好啦,以后我们再也不睡这里了。”
妻子朝他这边翻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老公,怎么会这样啊?那只公鸡怎么会在家里啊?”
“一直都是这样的啊。”齐远知道那只公鸡是在他取枕头那间房的楼板底下,那里是关鸡的地方。
“老公,我现在好恨那只鸡啊,我真的好想把它给打一顿。”
只是想把它打一顿而已吗?比较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妻子是如此的孩子气。他又看了看她。她蜷缩着贴紧他,脸上已是仿佛找到了依靠与安慰的那种平静,确实像是一个孩子。于是他忍不住又拍了拍她。
“宝宝,天已经亮了呢。”
他试图以此安慰妻子,这时候被吵醒,其实并没有多少关系了。
妻子的头在他胸前拱了拱,并更显孩子气地撅起了嘴唇,仿佛是在渴望他更多的抚慰。
“宝宝,那你再眯一会儿吧。”
妻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越来越平缓,似乎还准备接着睡下去。
齐远知道自己肯定是睡不着了,便盯着窗口那边。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感觉到那光亮的变化,便想到那应该只是月光而已——如果是这样,那么离天亮或许还有很长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他都无法解脱。于是他试图忽视这一点,开始尽力排空脑内的一切想法。
有一阵子,他几乎到了睡去的边缘,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并因此而感到欣喜时,那打鸣声却又满满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又看了下窗口,那光亮还是没什么变化——也许自己只是迷糊了一小会儿,可也许已过了好几十分钟呢,谁知道呢?他又试图再次排空大脑。然而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无数个念头涌进了他的脑内,或者说,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只是这时才纷纷跳了出来——提子还剩那么多呢,也许真的只能烂掉了……这只公鸡怎么这么可恶,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是啊,它当然不会在乎……那些鸭子……他这时才想起它们晚上不是待在那个水洼里,而是在厕所边围的一个干燥、宽敞的地方……丢了的那只鸭子在哪里呢……外婆在寻找它的时候,该是多么焦急、心痛,连九奶奶都无心搭理……四十来块钱就可以买一只鸭子。当然,没有那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