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家事
刚睡下不久,小徒弟来敲门,送来一封夜班航船刚刚带到的信,信是胡雪岩寄来的,拆开一看,寥寥数语,只说得知郁四有伤子之痛,深为惦念,特地抽空,专程到湖州来一趟,慰唁郁四,发信以后,即日下船。
这一下,陈世龙的愁怀尽去,有胡雪岩到,凡事都不碍了。一觉好睡,第二天一早,悄悄到码头上去等,等到十点多钟,将胡雪岩等到了。
泊舟下碇,搭好跳板,陈世龙先到船上,笑嘻嘻叫过一声:“胡先生!”接着又说,“没有想到胡先生会来,真是太好了。”
听他这样说法,便知自己这一趟适逢其会,有什么事要自己来料理,胡雪岩便点点头说:“我是包了一只船走的,只有三天的工夫。来,你坐下来,我们先细谈一谈。”
这一谈便长了,由郁四丧子谈到他的家务,由阿七谈到自己的麻烦,由自己又谈到黄仪。自然,也谈到郁四尽释前嫌,替自己出面办喜事,如何会亲送聘金,以及阿珠的娘要替女儿办嫁妆,婚期得延到明年。结语是:“我一切都要请胡先生来做主。”
“想不到我一走,出了这么多花样!”胡雪岩紧皱着眉,想了好半天才开口:“你的喜事,怎么样都可以,慢慢再说。你郁四叔搞成这样子,倒有些伤脑筋了。他的大小姐我没有见过,你看她为人如何?天性厚不厚?”
“阿兰姐的精明强干,早就有名的。天性呢,”陈世龙出语很谨慎,“自然不会太薄,郁四叔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现在是唯一的亲骨肉了!我想,她不会不孝顺,也不敢不孝顺。”
最后一句话,骤然难以索解,细想一想,才察出这句话中的分量,如果阿兰姐敢于不孝顺老父,胡雪岩以父执的资格,一定会出来说话。至少限度,他会劝郁四,一个沙壳子都不要给阿兰姐,“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阿兰姐在娘家硬争是争不到财产的。
“胡先生,”陈世龙忽有灵感,“你何不帮郁四叔把家务料理一下子?”
胡雪岩沉吟不语,显然是觉得陈世龙的提议,不无考虑的余地。照他的性情,以及与郁四的交情来说,不能不管这桩闲事,只是不管则已,一管就要弄得漂漂亮亮,三天的工夫来不及,就算再加一两天,未见得能料理清楚,而上海、杭州的事却要耽误,变成“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不智之至。
“还有,”陈世龙又说,带些愁眉苦脸地,“阿七是个麻烦!从前我不怕她,随她怎么好了!现在我不能跟她一起在烂泥塘里滚。胡先生,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就是“混市面”的人的苦衷!人之好善,谁不如我?略有身价,总想力争上游,成为衣冠中人,但虽出淤泥,要想不染却甚难,因为过去的关系,拉拉扯扯,自己爱惜羽毛不肯在烂泥塘里一起打滚,无奈别人死拉住不放,结果依旧同流合污。胡雪岩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当然要替陈世龙想办法。
郁四的家务是个难题,陈世龙的麻烦又是一个难题,两个难题加在一起,反激出胡雪岩的灵感,站起身来说:“走!我们上岸。”
看他欣然有得的神情,陈世龙知道他又要出“奇计”了,便笑嘻嘻地问道:“胡先生,你一定又有啥人家想不到的主意,好不好先讲给我听听?”
“没有啥不好讲的。”胡雪岩说,“我想叫阿七‘船并老码头’。”
陈世龙一愣,再细想一想,不由得衷心钦服,郁四少不得阿七,是他早就深知的。现在硬生生的拆散,完全是阿兰姐夫妇在捣鬼。倘能破镜重圆,且不说阿七这方面,起码郁四的心情就不会这么颓丧。当然,自己的麻烦就此烟消云散,更不在话下。
“胡先生!真正是,有时候我们看事情总不够透彻,自己不晓得什么道理。现在我懂了,差的就是那一层纸,一个指头可以戳破的,我们就是看不到!”
“你不要恭维我。事情成不成,还不晓得。等我先去探探口气。”胡雪岩说,“先去看你郁四叔。”
于是陈世龙上岸,在码头上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郁四家。陈世龙先下轿,一直奔了进去,只见郁四一个人在喝闷酒,叫应一声,接下来说:“胡先生来了!”
郁四顿有惊喜之色,“在哪里?”他站起身问。
“从船上下来,就到这里,他是专程来看四叔的。”
正说到这里,胡雪岩已经走进二门,郁四急忙迎了上去,执手相看,似乎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好半天,胡雪岩才说了句:“四哥,你不要难过!”
不说还好,一说正说到郁四伤心之处,眼泪簌簌地流个不住,顿足哭道:“做人真没有意思!”接着又哽哽咽咽、断断续续地说,不逢知己,连痛哭一场都不能够。自己有多少心事,无人可诉,这份苦楚,一时也说不尽。如今交代了胡雪岩,便要辞掉衙门里的差使,找个清静地方去吃素念佛,了此余生。
“四哥,四哥!”胡雪岩连声叫唤,“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就这样解劝着,他半搀半携地把郁四扶到里面,接着阿兰姐出来拜见,虽是初见,久已闻名,她知道这是自己父亲的一个很够分量的朋友,所以礼数甚恭,好好敷衍了一阵,接着重治酒肴,留客便饭。
胡雪岩在席间只听郁四诉苦,很少说话,一则是要多听,二则此时也不便深谈。等郁四倾吐了心里的愁郁,精神显得振作了些,他才说道:“四哥,我有几句心腹话想说。”
“噢!”郁四懂了他的意思,“到我钱庄里去坐。”
到了聚成钱庄,郁四那间密室里没有第三者,两人靠在烟榻上,聚首密谈,胡雪岩的第一句话是:“四哥,阿七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郁四长叹一声,又息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晓得从何说起,这件事——”他摇摇头,又叹口气。
察言观色,这没有说完的一句话是:这件事我做错了。有此表示,见得胡雪岩的那句话一针见血!这就用不着再迂回试探了,“四哥,”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替你把阿七弄回来!”
一听这话,郁四仰直了头看着胡雪岩,仿佛弄不懂他的意思,当他在说笑话。当然不会是笑话!胡雪岩从不说这些笑话的,就算是笑话,他也相信胡雪岩有把笑话变成真事的手段。要考虑的只是自己这方面。
“难处也很多——”
“不!”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四哥,你不要管这些个。你说的难处,我都知道,第一,怕阿兰姐跟阿七不和;第二,怕阿七心里有气,故意拿跷。这些都不是难处,包在我身上,安排得妥妥帖帖,只看四哥你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唱一出‘马前泼水’,那就不必再谈。否则,一切归我来办。你倒说一句看!”
“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还说什么?”
“那就行了,我就要你这一句话,你请躺一躺,我跟世龙说句话,马上就回来。”
于是胡雪岩离榻而起,把陈世龙找到,拉至僻处,密密嘱咐了一番,等陈世龙领计而去,他才回到原处。
“四哥,”他说,“我话先说在前面,谈到你的家务,只怕我言语太直,你会不会动气?”
“这叫什么话?你我的交情,哪怕你就责备我不是,我也要听你的。”
“既然如此,我就老实说了,你那位令嫒,大家都说她厉害得很,可有这话?”
“有的。”郁四点点头,“我也在防她。”
“至亲骨肉,时时刻刻要防备,那就苦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来为去,为两个钱。我劝你不如趁此机会分家。女儿也得一份,叫她不必再想东想西,岂不爽快吗?”
“嗯,嗯!”郁四慢慢点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你再说,你总还有话。”
“分家也有个分法。”胡雪岩说,“我先要问你,你自己总也有过打算?”
“我哪里有什么打算?阿虎一死,我的心冰凉,恨不得出家做和尚!他们怎么说怎么好,反正我都丢开了,随他们去搞。不过,”郁四顿了一顿,显得有些激动,“小和尚一来,听说了他的情形,我心里才高兴了些。今天,你路远迢迢抽出工夫来看我,想想这个世界上也还有些好东西。说句实话,到现在我才稍微有点做人的乐趣。”
这才真的是肺腑之言,胡雪岩觉得很安慰,也越觉得要替他尽心,“四哥,”他说,“承蒙你看得起我,我倒不能不多事了,索性谈得深些。府上的事,要通盘筹划,麻烦虽多,不能怕事,挺一挺胸,咬一咬牙,把它一起理清楚了,好不好?”
“好啊!”郁四很兴奋地回答,他自己也盘算过家务,但越想越头痛,始终鼓不起勇气来清理这一团乱丝,现在听胡雪岩这样说法,先就如释重负,心里好过得多。
“那么,一样样地谈。我先请问,你衙门里的差使,将来怎么样处置?”
户书是世袭的差使,因为手中有一本将全县田地业主、座落、亩数、赋额记载得明明白白的“鱼鳞册”,这就是世世代代吃着不穷的衣食饭碗。如果阿虎不死,自然归他承袭父职,现在膝下无子,即令将来有后,要把儿子教养成人,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渺焉无凭,作不得那样不切实际的打算,所以郁四曾经一度想辞差,这是绝少有的事,通常总是有亲子则亲子承袭,否则就收个螟蛉子,甚至高价顶让,改姓承袭。此刻当然已不作辞差打算,但究竟应该如何处理,郁四却一时不得主意。
遇见胡雪岩,他就懒得去伤脑筋了,直截了当地摇摇头:“我不晓得。”
“好,我再请问第二件。”胡雪岩说,“你那令媳,你又如何替她打算?”
“这件事我最为难!”郁四放下烟枪,矍然而起,“你想想,今年才十九岁,又没有儿子。怎么守法?”
“她自己的意思呢?”
“她当然要守。”
“守节是越守越难。尽有守到四十出头出了毛病的!四哥,我说句老实话,我们又不是啥书香门第,不妨看开些,再说,为儿子挣座贞节牌坊,还有点意思,没有儿子,没有希望,守不守得住且不去说它,就算守着了一座贞节牌坊,有啥味道?”
“你说得透彻。我主意定了,还是劝她嫁的好,有合适的人,我把她当女儿嫁出去,好好陪嫁。不过,”郁四皱眉又说,“万一她一定要守,怎么办?”
这当然只好成全她的志向,为她在族中选一个侄儿过继为子,然而将来又如何呢?有郁四在自然没有话说,倘或三年五载以后,郁四撒手归西,则孤儿寡妇,难保不受人欺凌。
这些难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凭四哥你在外头的面子,百年以后,不怕没有人照应府上。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自己族里要出花样,外人就很难说话了。”胡雪岩先这样把症结点明,然后才替他划策。
胡雪岩的想法,如果阿虎嫂愿意守节,应该有个在郁四身后可以照料她的人,这个人就是未来的当家。郁四得找一个年轻能干而最要紧的是忠厚的人,收为义子,改姓为郁,不必顶他的香烟,只是继承他的世袭差使。此人受恩所须报答于郁四的,就是将来照应阿虎嫂母子,以及阿七可能为郁四生下的小儿女。
这是面面俱到的办法,郁四完全同意。难题是这个可以“托孤”的人,不容易找,在户房中,郁四虽有些得力的帮手,但不是年龄太长,早已生儿育女,不可能做人家的螟蛉,便是虽有本事,人品不佳,有郁四在,不敢出什么花样,郁四一死,必定难制,托以孤儿寡妇,会变成羊落虎口。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好在这事也不急,你慢慢留心好了。”
忽然,郁四很兴奋地欲有所言,但刚抬起身子,便又颓然倒下,摇摇头自语:“不行!不行!”
胡雪岩倒有些困惑,想想自己的办法,没有什么行不通的,随即问道:“怎么说不行?”
“我倒想到一个人。”郁四慢吞吞地说,“只怕你不肯。”
这一说胡雪岩才明白就里,“大概你是看中了世龙?”他问。
“不错。”郁四说,“他是你得力的人,你没法放手的。”
“这倒是实话。不过你的事也要紧,果真世龙自己愿意,我也不便反对。”
“那再谈吧!”郁四怕他为难,自己收篷,顾而言他,“你再说说看,我分家的事怎么样?”
“女儿原是分不着的,不过家私是你所挣,你愿意怎么样用,谁也管不着你。我的意思,你先提出一笔来给女儿,也是你们做父女一场!”
话说得很含蓄,意思是这一来可以绝了阿兰姐觊觎娘家之心,省去多少是非。郁四本来当局者迷,一直以为女儿是一番孝心,现在才有些明白,觉得此举是必要的,所以连连点头:“我分一百亩田,提两万现银给她。也要把话说明白,叫他们夫妇拿良心出来。”
说到这样的话,胡雪岩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说:“此外你应该作三股派,阿虎嫂如果一定要守,自然该得一股;阿七将来会有儿女,也该得一股;另外一股留在你自己手里,慢慢再说,有这一股在手里,大家都会孝顺你,千万不要分光!还有一层,等分好了,一定要禀请官府立案,以绝后患。”
“这我懂!我都依你的话做。现在,”郁四很吃力地说,“只怕阿七心里还在怪我。”
“这是免不了的。”胡雪岩有意隐瞒阿七对陈世龙的那段情,而且还说了一句假话,“阿七其实还念着你的好处。你就算看在我的面上,委屈些!回头阿七要发牢骚,哪怕给你难看,四哥,你都要忍一忍。”
“她是那样子的脾气,我不跟她计较。”郁四说道,“照你的意思,等下我要跟她见面,在哪里?”
“等世龙回来再说。此刻你先过足了瘾,回头好有精神应付阿七。”
“应付”是句双关语,郁四会心一笑,听他的话,抽足了鸦片,静待好事成双。
郁四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悬念而好奇,但不能不沉着处之,微微一笑,抛开阿七,问起胡雪岩自己的事。
这就有得好谈了。胡雪岩与尤五之间的秘密,特别是关于小刀会的内幕,他在陈世龙面前都是守口如瓶,而对郁四却无须隐瞒。并头低语,声音低到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郁四一面打着烟泡,一面侧耳静听,觉得惊心动魄,对胡雪岩更加另眼相看了。
“想不到你有这一番经历!”听完了他说,“说得我都恨不能像你这样去闯闯码头。”
见他受了鼓舞,胡雪岩正好趁机劝他:“四哥,这几年是一重劫运、惊天动地的日子,我不相信在劫难逃这句话,只觉得一个人要出头,就在这个当口。人生在世,吃饱穿暖,糊里糊涂过一生,到闭眼的那一刻,想想当初,说不定会懊悔到这世界上来一遭,这就没啥意思了!”
“是啊。”郁四答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总要做件把别人做不到的事,生前死后,有人提起来,翘一翘大拇指,说一声‘某人有种’,这才是不辱没爷娘!”
听这语气,胡雪岩想起从嵇鹤龄那里听来的一句成语,脱口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四哥,你果有此心,眼前倒有个机会,可以做一番事业。”
“噢!你说。”
“你们湖州办团练,听说赵景贤是个角色,你如果能够帮他办好了,保境安民,大家提起你来,都要翘大拇指了。”
郁四不响,只是双眼眨得厉害,眨了半天,忽然抛下烟枪,坐起身来说:“你说得对!要人要钱,我尽我的力量。不过我不便自己凑上门去。倒不是要他来请教我,是怕人说我高攀,想挤到绅士堆里,自抬身价。”
“这也不是这么说法。守土之责,人人有份!”胡雪岩略停一停说,“我来安排,叫王大老爷来跟赵景贤说,那样,四哥你面子上也过得去了。”
“好!你去办,我只听你的招呼就是。”说着,他下了炕床,关照聚成的人备饭,兴致极好,迥不是以前那种垂头丧气的颓唐之态。
刚刚拿起酒杯,陈世龙赶到,冲胡雪岩点了点头,坐下来一起吃饭。郁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跟阿七见了面,自己该说些什么?心里痒痒地却不便问,那酒就吃得似乎没啥味道。
“少喝两杯!”胡雪岩说,“回头再吃。”
郁四听这话,便喝干了酒,叫人拿饭来吃。吃完,一个人坐在旁边喝茶,静候胡雪岩行动。
“我们走吧!”
“慢点。”郁四到底不能缄默,“到哪里?”
“到大经丝行。”胡雪岩说,“我请阿七来碰头,你躲在我后房听,说什么你都不必开口!等我一叫,你再出来。”
“出来以后怎么样?”
“那——”胡雪岩笑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这句皮里阳秋的谐语,表示接下来就是重圆破镜,复谐好事。郁四听了当然兴奋,急着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