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逊认为他的看法很稳健,同意等一等再说,不过他要求胡雪岩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货的行情,预作准备。将来有任何代理承销的机会,答应让胡雪岩优先承揽。
生意谈到这里为止,彼此都觉得很圆满。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辞,安步当车,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谈,谈的却不是生意,胡雪岩问道:“怎么样?外国酒馆里的那个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卖酒的还有啥名堂!”古应春笑道,“你想她卖啥?”
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会却又以抱憾的声音说:“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谈谈说说,一定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我倒想不到,”古应春也笑了,“你会中意洋女人!”
“女人总是女人,管她是华是洋,只要动人就好。”
“慢慢来!”古应春说,“将来你在上海住长了,总有跟洋女人落个交情的时候。”
一见钟情
就这样谈着夷场风月,不知不觉到了怡情院。一进门就见相帮、娘姨、大姐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在小声说笑,似乎遇见了什么神秘而有趣的事,胡雪岩便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讲啥?”
“胡老爷,有位堂客在里面,跟二小姐谈得好亲热。”
“堂客!”胡雪岩诧异,“堂子里只住官客,哪来的堂客?”说着便站住了脚,因为有堂客在里面,虽未“放门帘”,也不便乱闯。
“不要紧!胡老爷你请进去看了,就晓得了。”
古应春比胡雪岩更好奇,听得“不要紧”三字,首先就拔脚进门,只觉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皑皑,令人不可逼视。
这位丰腴白皙、艳光照人的少妇,正是七姑奶奶。看见闯来的那个陌生男子,长身如鹤,英气勃勃,不觉心中一动,五百年风流冤家,就此在不该相遇的地方遇到了。
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炫心迷,正当他们错愕无语,而怡情老二也觉得为难之际,胡雪岩跟了进来,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姐!是你。”
有人搭腔,事情便好办了,七姑奶奶向来说话粗声大气,不堪领教,这时不知是受了怡情老二一口吴侬软语的感染,还是因为有古应春这个一见便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顾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声:“小爷叔,你想不到我在这里吧?”
自然想不到,胡雪岩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听说过,兄妹一起逛堂子,却是天大的新闻。便点点头说:“我道是哪位堂客?怎么样也想不到是你。”
“请坐,请坐!”怡情老二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随即说道,“胡老爷,你来引见吧!”
于是胡雪岩为古应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绍,一个盈盈含笑,把双手放在左腰上,福了一福,一个抱拳作揖说道:“原来是七姐!真正伉爽不让须眉。”
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话,虽是恭维,却也有惊诧的意味在内,想想一个良家妇女,独闯娼门,说起来是有些不守妇道,所以很难得地害了羞,红着脸报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虽是窘笑,依然妩媚。古应春心里在想:倒不曾料到,尤五有这样漂亮的一个妹妹!
等怡情老二招呼着坐定,胡雪岩自然要问来意,七姑奶奶坦率相告,因为尤五一夜不曾回家,而她回松江之前还有许多话要问他,心里焦急,所以找上门来。
“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七姑奶奶顽皮而得意地笑道,“我那位妹子不许我来,阿龙也不肯带路,我只好借故溜了出来,自己雇一顶小轿到这里。不曾遇着五哥,倒跟二小姐谈得好投机。”
“啊呀!七姑奶奶,”怡情老二不安地笑着,“真正不敢当你这么的称呼,叫我老二好了。”
“或者叫小五嫂。”胡雪岩打着趣问,“那么,人呢?”
这是指尤五,怡情老二答道:“有朋友约了出去了。说八点钟一定回来,请胡老爷、古老爷务必等他。”
“自然要等。”胡雪岩问七姑奶奶,“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我们是上馆子,还是就在这里吃?”
“自然是在这里吃。”怡情老二急忙接口,“我请七姑奶奶吃便饭,请你们两位作陪客。”
“理当奉陪。”
古应春都答应了,胡雪岩还有什么话说?七姑奶奶却是外场人物,招招手把他叫到一边,悄悄问道:“小爷叔,这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看,这顿饭该不该吃?”
“来都来了,还讲什么规矩?”
七姑奶奶脸一红,“本来是没有这种规矩的,我大着胆子乱闯。只怕叫人笑死了!”说着,俏伶伶一双眼睛瞟了过去。
胡雪岩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恍然大悟,怪不得“女张飞”这般斯文!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成人之美。于是他轻轻说道:“七姐,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怡情院的那个“大房间”甚大,西面用个“多宝槅”隔开,他领着她到里面,在窗下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两人的脸都朝外,透过多宝槅,只见古应春和怡情老二也正谈到起劲,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于是胡雪岩才出言规劝。
“七姐,”他用兄妹般、极恳切的声音说,“你不开口,是尊观音,开出口来,说句实话,别人吃你不消!今天总算难得,替五哥做了面子。回头你自己再做忌些,那样子人家就不会笑你了。”
在平日,七姑奶奶对他这话一定不服帖,这时却是窘笑着点一点头说:“我晓得了。就是这句话吗?”
“就是这句话。”胡雪岩说,“你是玲珑七窍心,自己有数就是,何必还要我多说呢?”
这话有言外之意,七姑奶奶想再问些什么,到底还不好意思出口,只很妩媚地笑着道谢:“谢谢你,小爷叔!”
两人走到外面,怡情老二迎上来说:“古老爷的话不错,这里太嘈杂,请到我‘小房子’去吃吧!”
姑娘与恩客另营不虑人干扰的双宿双飞之处,叫做“小房子”。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就在这条弄堂的末尾,也是尤五每个月贴开销,但尤五的朋友多,在怡情院会客比较方便,所以难得到小房子去。想不到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胡雪岩自然赞成,回头对七姑奶奶说道:“那是老二住家的地方,比较清静,走吧!”
于是怡情老二关照相帮,凡有“局票”来,只说病了,不能出“堂差”,又关照,等尤五一来,请到小房子去。
这一下倒提醒七姑奶奶了,依然是把胡雪岩喊到一边,悄悄说道:“我是溜出来的。不见我的人,他们会发急。”
这是指阿珠和陈世龙而言,“那好办!”他说,“叫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
当时写了个便条,说七姑奶奶与尤五在一起,到时自回,不必着急。胡雪岩掏了个银角子做力钱,叫怡情院的相帮,立刻送交陈世龙。
办妥了这一切,一起走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是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楼下是另一家,她住楼上,布置得楚楚有致,看上去是很舒服的地方。
刚刚坐定,怡情院里自己做的酒菜已经送到。怡情老二和古应春都要推七姑奶奶上座,她则一定不肯,结果是古应春首座,她和胡雪岩两对面,主人末座,正好各据一方。
款客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送的洋酒。据说那是补血的,连宫里都经常饮用。怡情老二把它看得很珍贵,殷殷相劝。七姑奶奶的酒量也还不坏,但一心只记着胡雪岩的忠告,强持着不肯多喝,也不多说话。席面上只听古应春在谈胡雪岩上外国酒馆的经过,七姑奶奶和怡情老二都听得只是笑。
古应春这天的兴致很好,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一直到尤五出现,话锋才被打断。
兄妹相见,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尤五的不悦,还可以想象得到,但对七姑奶奶的微现惧惮,胡雪岩却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性,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平日只见尤五有些怕她,此刻为何她怕尤五?
这就是为了有古应春在座的缘故。胡雪岩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责备她几句,当着古应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护她,因此,他首先就替她解释不能不来的缘故。接着便谈与哈德逊会面的经过,算是让尤五忘掉了对七姑奶奶的不快。
自此开始,就没有工夫说笑了,许多正事要商量,头绪纷繁,一件事没有办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还未安排停当。
“怎么办呢?我非早早赶回杭州不可。”胡雪岩有些着急,“一直都觉得人不够用,此刻越觉得摆布不开。”
半天未曾开口的七姑奶奶开口了:“也没有什么摆布不开!小爷叔你明天尽管动身,路上没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兴,我再回松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点点头,“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这样吧!你到了杭州,赶快派世龙拿了公事到松江来接洋枪。”
他们兄妹这一番对答,使得古应春大为惊奇,“原来七姐是这么能干!”他自愧不如以外,也为她担忧,“这条路上,这几天很不好走,要当心!”
“谢谢你!”她报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紧的。”
“真的不要紧!”到这时候,尤五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说她一句了,“我们家这位姑奶奶,一个人乱闯闯惯了的。”
“也不是什么乱闯。”七姑奶奶觉得必须分辩,“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乱闯。像这里,我就晓得是不要紧的。”
“对啊!”怡情老二接口说道,“要是不嫌弃,常常请过来,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
“听见没有,五哥!”七姑奶奶得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样!”
“只有一件,”古应春也凑趣说笑,“回去在五嫂面前瞒着点。”
“这倒不碍事。我五嫂最贤惠,不管他这笔账。”
“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钟说,“该走了。”
于是古应春首先告辞,却悄悄拉了胡雪岩一把。他知道是有话说,跟着古应春下楼出门,站定了脚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听一个人?”
“咦!”古应春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说吧,可是要问七姑奶奶?”
“是的。”古应春说,“我听老二告诉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这话?”
“有的。不过也不算多年。”
“倒守得住?”
这是指七姑奶奶守节为何守得住,胡雪岩觉得他的话问得好笑,而且难以回答,只好半开玩笑地答道:“你何不自己去问她?”
古应春也发觉自己失言,只好报以苦笑。就这时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老二,已经走下楼来,古应春心想,明天胡雪岩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睽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说道:“五哥,你们先请。我跟胡雪岩还有些事要商量。”
尤五还不曾开口,怡情老二便说:“何不请到我那里去谈?”
这就是胡雪岩机警了,不等古应春开口,他先就搭话:“实在是我有点私事托应春兄,就在这里谈一谈好了,你们先请过去,我们马上就到。”
“那么,快点来。”怡情老二说,“等你们来吃消夜。”
等他们走远了,胡雪岩便问:“应春兄,是在这里谈,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呢?我看你要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谈得清楚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古应春说,“七姑奶奶的相貌、风度,很对我的劲。我托你做个媒。”
胡雪岩想不到他这么开门见山就说了出来,一时倒有些无从答复,愣在那里,半晌无声。
“怎么样?”古应春很关切地问,“是不是有难处?”
“有没有难处,还不知道。”胡雪岩说,“你总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对,对!这是我的疏忽。”
古应春说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广东,也娶过亲,只是妻子已经过世,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随祖父母在乡,如此而已。
“那倒好,没有什么噜苏。”胡雪岩说,“七姑奶奶就因为跟她婆太太合不来,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这情形,如果不回广东,大概她也愿意。”
“那——”古应春反倒迟疑了,“不回广东是办不到的。无论如何要回去见一见家父、家母。”
“那自然。我是说不回广东乡下去住,你们夫妇在上海自立门户。这都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沉吟着说,“看样子,七姑奶奶对你倒也还中意。不过,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在前面。”
“是,是。你说!我总尽力照办。”
“不是要你什么‘照办’!是要你忍耐。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有个外号,叫做‘女张飞’!”
“是不是说她脾气暴躁?”古应春摇摇头,“我看倒不像‘女张飞’!”
这一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敛,看样子好事可谐,但情愿还是先把话说得深些,劝他慎重的好。
“应春兄,”他说,“日子太浅,相知不深,好在以后见面的时候有的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说?”
听语气是七姑奶奶有着不便说破的缺点,自己去看,当然最好。但古应春鳏居十年,一下子动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澜难平,急于要问个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看归看,听归听!你多告诉我些。”
胡雪岩不知该告诉他些什么。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闻目见的很多,但不能一味说好话,更不能一味说坏话。如果是寻常女子,品貌过得去,他一定尽说好话,促成美事,因为那可以断定,决不会成为怨偶。而七姑奶奶与众不同,做媒的责任甚重,真仿佛一言可兴邦,也可丧邦,谁能受得了她的脾气,一定是个贤内助,否则,感情会搞得极坏,媒人挨骂一辈子,于心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