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罗?”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插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雪岩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敢像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像捏了一把乱头发。你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心里一桩一桩的事在想,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而想到一句话:“君子务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钱庄,第二是丝。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丝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要做是怎么个做法?得要赶快拿定主意,通知陈世龙去办。这样子专管闲事,耽误了正经,将来是个不了之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作了个决定,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看怎么说,事情如果麻烦,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自己赶紧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闲事能管则管,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
想停当了,便又另有一番筹划,将能管的闲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个是刘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个是周一鸣,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大见轻松。当然,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绝不会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实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许多了。心一横,想起不知哪里看来的两句诗,脱口念了出来:“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顾虑便能周详,心里在想: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再转湖州?由苏州到湖州,现成的一条运河,算起位置来,苏州在太湖之东,湖州在太湖之南,应该是条捷径。
“老周,”胡雪岩向他请教,“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
“胡先生是问运河?”周一鸣答说,“这条路我走过,由苏州到吴江叫北塘河,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两支,一支往南到嘉兴叫南塘河,往西经南浔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烛磨墨,亲笔写好一封信,封缄完毕,福山也就回来了。
“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福山回报,“刘老爷、裘老爷都在那里,刘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诧异,“跟哪些人在赌?”
“都是那里的人,娘姨、小大姐,拥了一屋子。”福山又说,“只有裘老爷一个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个酒鬼,一个赌鬼,到哪里都一样。”
“福山,”周一鸣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
福山脸一红,“那里有个‘相帮’,我认识,”他说,“是我们木渎人,我托他领我进去看的。”
这就见得胡雪岩说他“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的话,有点道理了。周一鸣笑笑不响。胡雪岩却对福山夸奖了两句。
“你倒蛮能干,在外面自己会想办法,很好,很好!”接着又问,“湖州,你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福山刚受了鼓励,因而自告奋勇,“不过没有去过也不要紧,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个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讨了回信,立刻回来。”说着,胡雪岩将一封信,十两银子都交了给他,又加了一句话,“穷家富路,多带点,用多少算多少。”
这意思是,盘缠费用,实报实销。周一鸣想指点他一句,转念一想,怕胡雪岩是有意试他,不宜说破,便闭口不语。
于是福山当夜便去打听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擞精神,等候杨凤毛的消息。趁这空档中,他将阿巧姐与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细细作了交代,接着,刘不才与裘丰言在黄银宝家宿夜归来,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说笑,这就到了放午炮的时候了。
杨凤毛言而有信,正在他们团团一桌吃午饭的当儿,匆匆赶了回来。
于是主客四人,一起离座,相邀共餐。杨凤毛说是吃了饭来的,胡雪岩便不勉强,依旧是将他延入套房去密谈。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来了。在三婆婆那里有几句话要说。”杨凤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不住地眨,仿佛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似的。
这神情让胡雪岩起了戒心,心里在想,他一回来不先到金阊栈,却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们“自己人”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议。照此看来,彼此还谈不到休戚与共,亲疏远近之间,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说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请姨太太认在她老人家名下。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这一问,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过他的思路快,几个念头电闪般在脑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还是因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祸福,出入甚大,要结成亲家,变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乐从,为了彼此结交,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层顾虑,怕芙蓉有了这样一个来头甚大的“干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将来处妻妾之间会有麻烦,因而迟疑着答应不下来。
江湖上讲究见风使舵得快,杨凤毛一看这样子,赶紧说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误会,急忙打断,同时也想到唯有说实话,才能消释猜疑,所以接着说道,“承三婆婆抬爱,我是求之不得。为的是内人是只雌老虎,我亦不敢将小妾带回家去。将来内人有什么悍泼的行为,小妾受了委屈,变得对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应。”
话说得很老实,也很委婉,杨凤毛当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说到这一点,你请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将来只有帮你调停家务,”他使劲摇着手说,“绝不会替干女儿撑腰,让胡大叔为难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拣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头。”
“好的!归我来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实说吧!这样一办,是让我师父好向对方说话。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实在说不出不算数的话来,如今才有话说,是我干妹妹家的事,真正没有法子,只好对不起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杨凤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与三婆婆有关,要跟她先说通,这样安排,用心甚苦,也见得俞家的诚意,胡雪岩觉得很安慰。
“那么,”他问,“还有件事,怎么说?”
还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杨凤毛沉着地说:“我师父自然赞成,不过做起来不容易,好比一条船已经顺流东下,再要掉过头来逆风上行,自然吃力。我师父的意思,是想请胡大叔去见一面,当面详谈。”
“好!”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你师父此刻在哪里?”
“在同里。”杨凤毛问道,“这地方,胡大叔总知道吧?”
胡雪岩自然听说过——吴江县城极小,有人说笑话,东门喊一声“喂”,西门会有人答应,但吴江县属,位处县城东北的同里,却是出名的一个大镇,其地与青浦接壤,是东南鱼米之乡中的菁华,富庶异常。
“原来你师父在同里,怪不得来去不过一天的工夫。”胡雪岩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么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归我预备。”杨凤毛又说,“骑马也很方便,沿着一条塘路,一直就到了。”
“还是坐船去吧!”
“是。”杨凤毛略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先要关照你老。对方有几个管事的人,亦都在同里,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们见面?”
胡雪岩考虑了一会,毅然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们见见面也可以。”
“既然这样,要请胡大叔随缘些,”杨凤毛说,“这批人狂嫖滥赌,不成个玩意,如果肯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就说什么都好办了。”
胡雪岩灵机一动,立即问了出来:“杨老兄,我带个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杨凤毛的语气有些勉强,“不知是哪一个?”
“自然是极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刘三爷。”胡雪岩说,“我们是亲戚。此公吃着嫖赌,件件精通,赌上面更是个大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