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像。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如何再要到松江来住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俞三婆婆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走,胡雪岩对刘不才说,“三爷,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防!”他想了想又说,“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看这气派,不像“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请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新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祖母,我跟裘兄准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绝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
俞少武听得这样说,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两位老世叔的大驾!”
说完,请安告辞。胡雪岩和裘丰言送出客栈大门,又开发了四名马弁的赏钱,眼看客人骑马走了,两个人在门口就谈了起来。
“想不到俞武成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胡雪岩赞叹着说,“上头又有那么一位老娘替他遮风雨,我倒着实羡慕他的福气。”
“闲话少说。”裘丰言熟于官场的种种,提醒胡雪岩说,“明天去见三婆婆,着实该有一番重的礼节,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封的命妇。”
“喔!”胡雪岩倒想起来了,从他捐了官以后,一直就想替父母请个封典,也算是荣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听裘丰言提到此事,特感兴趣,“老裘,我正要请教你,这封典是怎么请法?”
“到里头去谈。”
回到里面,丢下俞家的事,裘丰言细讲封典,照《会典》规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两代,妻子,父母;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谈不到封典了。
人子为尽孝心,将妻子的封典让出来,让求改封上人,叫做“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请求封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请求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来说,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请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从前很慎重的,军兴以来也滥了,跟捐官一样,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兴趣,“怎么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职,可以加捐品级。”
“那好!捐个‘一品夫人’什么价钱?”
裘丰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来的,捐加品级,也有个限制,像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个‘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说,“明天我们去见她,势必至于要穿公服,也势必至于要磕头。这虽是礼书所不载,但比照下属见上官的礼节,应该如此!”
“不但要行大礼,”胡雪岩说,“江湖上的人,最讲究面子,我还想捧一捧这位老太太。譬如说我们借一副‘导子’摆了去,让她家热闹,你看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嫌俗气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后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个的?”
“当然是借县官的。吴县孙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导子一定借得到。不过敲锣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狭,塞得实实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这话也是,等老周回来了再说。”
周一鸣还没有来,七姑奶奶却从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来接芙蓉去相会的。据她告诉胡雪岩,说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当是她儿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么纠葛,特意派两名“差官”来“办案”。后来俞少武回去一说,提到胡雪岩的声明,绝不让她“操心为难”,才知他们此来,并无恶意。
“三婆婆听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说:‘照规矩,他们两位既然特为武成而来,就是我家的贵客,该尽地主的道理。不过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辈。只好这样了,把胡家姨太太先请了来,也算是个做东道的意思。’小爷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诚恳,就让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许诺:“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领。这样,”他转脸对芙蓉说,“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顺便先把我们的礼带了去。”
芙蓉有些踌躇,她拙于交际应酬,又听说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样一个“狠角色”,心里有种异样的畏惮。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励她说:“不要紧!一切有我。”
“对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驾,你怕什么?”
“也好!”芙蓉终于点点头,“我总归寸步不离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们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怜。闲话少说,你快换衣裳,我们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们第二天的部署,告诉了七姑奶奶。凡是这种摆虚场面的事,从中必要有个“赞礼”的人,穿针引线,素昧平生的双方,礼尚往来,才会若合符节。七姑奶奶是玲珑七窍心,当然心领神会,一口应承,包管主客双方,不但不至于会在礼节上出现僵窘,而且皆大欢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来。吃到一半,又有人来通知,说七姑奶奶和芙蓉,这天都让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这种种情谊相孚的迹象,都显示着明天见了俞三婆婆,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现在只望阿土能赶快送个信来,说俞武成不会受到赖汉英那方面的挟制,大功便近乎告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装扮,胡雪岩和裘丰言一个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鸣当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丰言的一名听差,挟着衣包和红毡条,跟在轿子后头,一直进城,直奔铁瓶巷俞家。
俞家从七姑奶奶那里得知梗概,也早有准备,大门洞开,俞少武候在门口,等轿子一到,命轿夫抬了进去,到大厅滴水檐前下轿。
彼此作揖招呼过后,胡雪岩便说:“把老人家请出来吧!我们好行礼。”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垂手弯腰答道,“家祖母有话,请两位老世叔换了便衣,到后厅待茶。”
“礼不可失!”裘丰言说道,“初次拜谒,一定要‘堂参’的!”
谦辞再三,俞少武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转到大理石屏风后面去了。
于是周一鸣和裘丰言的听差,一起动手,移一张太师椅正中摆好,椅前铺下红毡条,静等俞三婆婆出临。
不久,听得脚步隐隐,望见去裙衫绰约,是七姑奶奶亲自搀着俞三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胡、裘二人,一齐站起,在下首并立。胡雪岩定睛凝视,一见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诧异,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声,想来必是像山东妇女的那种刚健高大的体魄,谁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红裙下,浑如无物,料想必是一双三寸金莲。这样纤弱的一个妇人,怎能叫无数江湖好汉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脸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处。那张脸皱得像橘皮一样,口中牙齿大概掉完了,瘪得很厉害,但是一双眼睛,依然十分灵活,顾盼有神,视线转到客人身上,她侧脸问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爷叔?”
“个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步,“我是胡雪岩!”他说,“特地来给三婆婆请安。”
“哎呀!这话折煞我了。胡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说。”
“三婆婆!”七姑奶奶说,“小爷叔跟师叔一辈,你请坐下来,好让小爷叔跟裘老爷行礼。”
“喔,还有裘老爷,更不敢当了!”
谦之又谦,让之又让,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边,受了两位“大老爷”的头,由他的孙子,磕头还礼。
“两位老世叔,请换了便衣,后面坐吧!”
于是俞三婆婆仍旧由七姑奶奶搀着,先回了进去,胡雪岩和裘丰言换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厅款待,八个干湿果盘,银托子的盖碗茶,排场相当讲究。
“真正不敢当!胡老爷、裘老爷这么隆重的礼数,又赏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俞三婆婆说到这里,又转脸对七姑奶奶说,“我的耳朵不好,回头两位有什么吩咐,你替我仔细听着!”
这就显得俞三婆婆是个角色了!她明明耳聪目明,却偏这样子交代,为的是留下一个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无法办到时,便好装聋作哑,得有闪转腾挪的余地。
因为如此,胡雪岩越发不敢大意,要言不烦地叙明来意,一方面表示不愿使松江漕帮为难,开脱了老太爷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愿请兵护运,怕跟俞武成发生冲突,伤了江湖的义气。
这番话真如俗语所说“绵里针”,表面极软,骨子里大有讲究。俞三婆婆到底老于江湖,熟悉世面,听胡雪岩说到“不愿请兵护运”这句话,暗地里着实吃惊。话中等于指责俞武成抢劫军械,这是比强盗还重的罪名,认起真来,灭门有余。
“胡老爷,裘老爷!”俞三婆婆装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我这个儿子,真正无法无天!活到六十多,实在还不及我这个孙子懂事。两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千万不必生气,等我找了他来问。”她回头拄一拄拐杖,厉声吩咐俞少武,“赶快多派人,把你那个糊涂老子找回来!”
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劝,“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于敌友不分。我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就算没有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