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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温柔乡里的反思,胡雪岩看破商业大趋势(2)

“怪不得!”古应春失声而呼,心中有无比的宽慰,因为解消了他多少天来,只能存之于心愿,无法跟人去研究的一个疑团——当天五更梦醒,只见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夹袄在灯下独坐,眼下隐隐泪痕,然后就说,什么都给他了,要他对着灯起誓,永不变心。他也真的觉得愧对佳人,所以唯命是从。但有时静中回想,怎么样也记不起那股“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风光,更不用说真个销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难得的良宵,竟这样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度过,真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可惜。此刻才知道“猪八戒”是受了骗了。

然而受骗比不曾受骗好!古应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为了尽责任,此刻却又恢复到初见时的心境,“整顿全神注定卿”,是倾心爱慕,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务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来。”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说,“我实在饿了。”

这一说,尤五和古应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么费手脚的菜,一直不能开饭。正想下楼探望,只见七姑奶奶带着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盘上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吃广东鱼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晓得灵光不灵光。如果不好吃,你们骂老古,是他传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见。怎么个吃法?”

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走过去看,中间是个空的盛鱼翅的大冰盘,另外又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盛着鱼生、榨得干干的萝卜丝、油炸过的粉丝与馓子、盐、糖、麻油、胡椒之类的佐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细如发的绿色丝子,他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是橘树叶子,当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说,“要切得细,费了我好大的工夫。”

这样一个豪放不拘细节的“女张飞”,能静下心来花这样的细功夫,胡雪岩颇为惊异,同时也相当感动,不由得就说了声:“真难为你!”

“先不要恭维我,尝了味道再说。”

于是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所有的佐料都倾入大冰盘,搅拌匀了,胡雪岩夹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别有风味。

“拿酒来!”好久不曾开口的尤五说,“今天要好好敬小爷叔几杯酒。”

这一顿酒,喝得极其舒畅,胡雪岩成了“众矢之的”,三个人纷纷酬劝,喝到八分,吃了两碗鱼生及第粥,通体皆暖,乘兴说道:“五哥,我们去走走!”

“你想到哪里去?”尤五问。

“走着再说。”

他们俩站了起来,古应春亦接踵而起,喊了声:“七姐!”然后歉意地说,“老胡第一天到,我该陪陪他。”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性情变过了,这一变也不过方寸一念之间。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吃讲茶、讲斤头,没啥稀奇,上刀山、下油锅,照样也不会皱一皱眉。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个女人,好人家的女儿,还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总要拢出女人的样子来,不要让人家背后骂一句“强盗婆”!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觉得古应春的这句话,会让她五哥和胡雪岩误会她离不开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爷叔来了,你理当陪他,何必跟我来说?像是我管头管脚,拿你管得多么凶似的。真正气数!”说完,还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像青眼,而且讲话也合道理,所以古应春被骂了还是心悦诚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拦住古应春,他是给他们方便,料知在这事有转机,难题将可解消的时候,他们俩必有一番款款深谈,但如果这样说,即使古应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往自己这方面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几句话要说,你不必陪我。”

“那么,”古应春踌躇着问道,“你们在哪里?我回头来寻你们。”

“这样,”尤五向胡雪岩说,“我们到老二那里去坐一坐。”

温柔乡里

约定了地方,尤五陪着胡雪岩安步当车,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个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干,一面应酬着把客人引入大房间,一面派“相帮”去催怡情老二回来。

“怎么玩法?”尤五问道,“是邀人来吃酒,还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净俏刮,一口吴侬软语,比怡情老二说得还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奋勇,“我来做个‘花头’。摆个‘双台’吧!”

“胡老爷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说,“客人少了,摆双台不像呢。”

“摆双台”不一定摆两桌,她这样说是表示当客人“自己人”,替他节省。胡雪岩对花丛的规矩还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却懂她的意思,同时料知胡雪岩一时不会有什么客人要请,便老实说道:“阿巧姐的话不错!要做花头,有的是辰光。等老二来了再说。”

阿巧姐也附和着,胡雪岩只好作罢。两个人在套房里,隔着一只烟盘,躺在红木炕床上闲谈着,等候怡情老二。

“这个阿巧娘姨倒还不错。”胡雪岩说,“今年快三十岁了吧?”

“怎么样?”尤五笑道,“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许之意,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门帘掀处,怡情老二翩然出现,见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问讯。接着,古应春也到了,他要抢着作东,北里冶游,有套不成文的法则,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这家到那家,名为“翻台”,古应春为了生意上交际的需要,有个相熟的户头,名叫“虹影楼老七”,就在前一条弄堂“铺房间”,约胡雪岩先到那里吃一台酒,再翻回来在怡情院吃消夜。

“没有这个规矩。”怡情老二反对,“自然是先在这里摆酒,再翻到虹影楼去。”。

胡雪岩也认为应该这样,但尤五另有打算,摇手说道:“照老古的办法。回头来吃消夜。小爷叔不回丝栈了,今天晚上在你们这里‘借干铺’。”

既然如此,当然是先到别处吃花酒,最后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动了。所以怡情老二点头同意,而且打算着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将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间,让给胡雪岩住。

于是一起到了虹影楼,进门落座,古应春就叫取纸笔写请客票。胡雪岩征尘甫卸,惮于应酬之繁,便阻止他说:“算了,算了!就我们三个人玩玩吧!”

这一来改了写局票,第一张是怡情老二,写完了,古应春拈笔问胡雪岩,“小爷叔,”他改了称呼,“叫哪个?是不是以前的那个眉香老四?”

“市面勿灵!”虹影楼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节就不做了。”

“这样吧,”尤五代为做主,向古应春说道,“你们做个‘联襟’吧,叫老九来陪小爷叔。”

“老九?”古应春说,“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拢”的雏妓叫“清倌人”,古应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楼老九”的局,只能眼皮供养,而胡雪岩却了解尤五的用心,赶紧说道:“就是清倌人好。”

这一说,主随客意,古应春便把局票发了出去,一个在楼上,一个隔一条弄堂,不费工夫,所以等席面摆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楼老九都到了,各人跟着一名提了胡琴的“乌师”,准备清唱下酒。

席面甚宽,“小姐”不必按规矩坐在客人身后,夹杂并坐,胡雪岩拉着虹影楼老九细看,见她刘海覆额,稚气未脱,便问:“你今年几岁?”

“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楼老七,再回脸看她,一个鹅蛋脸,一个圆脸,面貌神情,完全两路,因又问道:“你们是不是亲姐妹?”

问到这话,虹影楼老九笑而不答,古应春接口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亲姐妹?不过,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拢,不妨跟虹影楼老七去谈,他无意于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应春说,“你唱一段什么?”

“胡老爷喜欢听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样子老九肚里的货色还不少。”

“不错!”古应春说,“女大十八变,论色,现出还看不出,论艺,将来一定行。”

“谢谢你。姐夫!”虹影楼老九嫣然一笑,现出两个酒窝,显得很甜。

“论色,将来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养。”

“全靠胡老爷捧场。”虹影楼老七接着胡雪岩的话说,然后又轻声去问古应春,他住在哪里?

“你问这话做啥?”古应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爷没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虹影楼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说!”

说得很轻,咕咕噜噜听不清什么,尤五有些不耐烦,大声说道:“有话不会到枕头上去说!吃酒!吃酒。”

虹影楼老七见客人发话,急忙赔笑道歉,亲自执壶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调,这才把席面搞得热闹了起来。

一曲既罢,来了张局票,交到虹影楼老九手里,她说一声:“对不起!回头请过来坐。”起身而去,这一下席面顿时又显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为不满,“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转局。”他说,“这种花酒吃得真没有味道!”

这一说,虹影楼老七自然不安,说好话,赔不是。尤五爱理不理,胡雪岩懒得答话,一时场面上弄得很尴尬,虹影楼老七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便嗔怪古应春不开口帮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还怪我!”古应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开口相劝,“都看我的薄面,七阿姐绝不敢故意怠慢贵客的。”一面说,一面将尤五拉了一把。

这个不曾开口,胡雪岩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都怪我!”他举杯向古、尤二人说道,“罚我一杯。”

这罚的是什么名堂?古应春正想发问,胡雪岩抛过一个眼色来,暗示息事宁人,倒使得他越觉歉然,想了想,对怡情老二说道:“到你那里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怡情老二为了“小姐妹”的义气,面有难色。

“这里很好!”胡雪岩故意说道,“老七,请你拿块热手巾给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劝告古应春和尤五,逢场作戏,不必认真。那两人没有表示,怡情老二却大为感动,说他脾气好,能体谅人,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做着这一号好客人。

这一说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边,附耳低语,怡情老二一双俏眼,只瞟着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说了句:“包在我身上。”

“听见没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会意,报以感谢的一笑,古应春却不明白,但察言观色,料知是一桩有趣的事,而这桩趣事,绝不会发生在虹影楼,便站起身来说:“走吧!”

这一走,让虹影楼老七的面子过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劝,总算又坐了下来,但意兴已颇阑珊。

勉强坐到钟敲十下,才算终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不曾再摆酒,煮茗清谈,反倒有良朋聚首之乐。胡雪岩便讲他在湖州的遭遇,与刘不才的妙闻。尤五听了,只觉得有趣,古应春却是别有会心。

“这位刘老兄倒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能不能叫他到上海来?”

“当然可以。”胡雪岩问,“莫非你有用他之处?”

“对!这个人是‘篾片’的好材料。”古应春说,“十里夷场,光怪陆离,就要这样的人,才有办法。我想请他专门来替我们陪客,贵家公子,纨袴子弟,还有些官场红员,都喜欢到夷场上来见识见识,有个人能陪着他们玩,说什么话都容易了。”

这个看法与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决定第二天就写信把刘不才找来。

接下来又是大谈生意,古应春的主意很多,从开戏馆到买地皮,无不讲得头头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会繁荣这个基础上,而要上海繁荣,首先要设法使上海安定。夷场虽不受战火的影响,但有小刀会占领县城,总是肘腋之患。同时江苏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较劲,阻隔商贩,夷场的市面,也要大受影响。这样联想下来,胡雪岩便有了一个新的看法。

“老古,”他说,“我看我那票丝,还是趁早脱手的好。”

“怎么?”古应春很注意地问,“你是怎么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丝茶运到上海,这件事不会太长久的。搞下去两败俱伤,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萧条。我们的做法,应该在从中转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场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场,这样子才能把上海弄热闹起来。那时开戏馆也好,买地皮也好,无往不利,你们说,我这话对不对?”

古尤二人,都深深点头,“小爷叔,”古应春不胜倾服地说,“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这样。帮官场的忙,就等于帮自己的忙。现在督、抚两衙门,都恨英国人接济刘丽川。这件事有点弄僵了,仿佛斗气的样子,其实两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国官场来说,如果真的断了洋商的生路,起码关税就要少收。所以禁制之举,也实在叫万不得已。如果从中有人出来调停,就此言归于好,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说来说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里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说得上话,就是我们自己官场里,这条线不知怎么样搭法?”

“有条路子,我看可以试试。”尤五慢吞吞地说道,“何学台那里!”

“对,对!”古应春说,“这条路子好!何学台虽然管的是考秀才,也常常上奏折讲江苏军务的,我看能见他一面,一定有些好处。”

“要见他也容易,不过请王大老爷写信引见,费些周折。”胡雪岩想了想说,“我看这样,索性你自己去一趟,当面投王大老爷的那封信,不就见着了吗?”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应春的声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颇有跃跃欲试之意,欣然接纳了胡雪岩的建议。只是贸贸然跑了去,空谈无益,总得先在英国领事那里作个接触,探明意向,估量有没有谈得拢的可能,才好下手。这一来,就不是三两天的事了。

“这封信也是要紧的。”古应春决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认识了何学台,见机行事,一方面仍旧请小爷叔写信给王大老爷,请他出一封荐函来,备而不用。”

“都随你。那封荐函上怎么说法,你索性起个稿子,我寄到湖州,请他抄一遍,盖印寄来,岂不省事?”

兴致勃勃的古应春,当时便要动笔,尤五看时过午夜,不愿误了胡雪岩的良宵,因而劝阻,说等明天再办也不迟。接着,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着胡雪岩去“借干铺”。

“今天实在怠慢,”古应春歉意地说,“虹影楼那顿酒扫兴之至。老七还要托我请你捧场,真正不识相。”

“那也无所谓。”胡雪岩说,“反正花几个钱的事。我也要有个地方好约朋友去坐,就做了那个清倌人吧!”

“算了,小爷叔!”尤五说道,“我劝你像我这样子也蛮好。”

这句话古应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却懂,如果对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处小房子。湖州立了个门户已经在打饥荒了,何苦再惹一处麻烦?不过当着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绝,只好敷衍着说:“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经灯火阑珊,只有楼上前厢房还有一台酒在闹。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间略坐一坐,古应春首先告辞,接着是尤五道声“明朝会”,怡情老二诡秘地一笑,相偕离去。

阿巧姐却始终不曾露面,一个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铺衾安枕,接着端了热水来,服侍他洗脚。杂事已毕,掩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么一个安排,只凝神静听房门外面,脚步声倒有,都是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不曾见有人推门进来,而自鸣钟已经打了数下,自笑是“痴汉等老婆”,懒洋洋地上了床。

这一天相当累,心里有事,眼皮却酸涩得很,朦朦胧胧地睡了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被中伸进一只冰冷的手来,“啊!”的一声,不等他开口,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会意,身子往里面一缩,腾出地方来容纳阿巧姐。她钻进被窝,牙齿冻得“格格”发抖,同时一把抱住了他,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意在取暖。

“怎么冻得这样子?”胡雪岩转过脸悄悄问说。

“前厢房断命客人,到三点钟才走。”阿巧姐说,“今天轮着我值夜,风又大,冻得我来!”说着吸了口气,把他抱得更紧了。

胡雪岩好生怜惜,翻个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头钻在他胸前,他的一双手自然也就不老实了。一面摸索着,他一面问:“阿巧,你今年几岁?”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说,“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来生了。”

“那么多少呢?”

“我属羊的。”

“属羊?”胡雪岩在衾底拿起阿巧姐的纤纤五指,扳数着说,“今年咸丰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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