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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苏州之行,赔了“夫人”赢了前程(4)

“胡大哥,”吴季重只谈他自己的情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要逃难,苏州的入息自然中断了,田上的租米收不到,市房也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更不用谈什么房租。那时候,舍间一家十八口,养命之源,都靠这笔款子。实情如此,请你看着办。”

“我的情形也差不多。”潘叔雅说,“我自己一家不过十三口,只是寒族人多,如果都逃在上海,生活不济,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

“我明白了!”胡雪岩说,“万一苏州沦陷,不知道哪一天恢复,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敢说。既然拿这笔款子作逃难的本钱,就得要细水长流,以稳当为第一。”

“‘细水长流’这话,说得太好了!”吴季重很欣慰地,“我就是这意思。”

胡雪岩点点头,放下筷子,两手按在桌上,作出很郑重的姿态:“两位给我的这个责任不轻!我只能勉力以赴。我想应该作这么一个兼顾的打算。第一,在上海夷场上,要有自己的住宅;第二,看每个月要多少开销,提出一笔钱来放息,动息不动本。住的房子有了,日常家用有了,先稳住了‘老营’,就不妨放手干一番,余下的钱,或者买地皮,或者做生意。这样子做法,就朝最坏的地方去想,哪怕蚀光了,过日子依旧可以不愁,也就不伤元气。两位看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怎么不行?太好了。”吴季重转脸说道,“叔雅,这位胡大哥老谋深算,真正叫人佩服。”

朋友是从潘叔雅来的,听得这番赞扬,真所谓“与有荣焉”,所以他也极其得意。一高兴之下,马上唤着丫头说:“你进去跟姨太太说,铁箱里有只拜匣,连钥匙都拿了来。”

“慢慢!”胡雪岩急忙阻止,“你现在先不要拿什么东西给我。”

“一样的。”潘叔雅说,“我家里有五六万的银票,先交了给胡大哥。”

“不,不!我们做钱庄的,第一讲究信用,第二讲究手续。等谈好了办法,你们两位的款子,交到钱庄里来,我要立折子奉上,利息多寡,期限长短,都要好好斟酌。”

“也好!”潘叔雅说,“那就请胡大哥吩咐。”

于是胡雪岩从买地皮,造房子谈起,一直谈到做洋货生意,大致有了个计划。购地造屋,以一万两银子为度,其余的对半分成两份,一半是五年期的长期存款,一半是活期存款,用来作为经商的资本。存放的钱庄,由胡雪岩代为介绍,实际上都等于长期存款,因为用来做生意的那一半活期存款,亦要听胡雪岩的主意,如果他的头寸紧,某一笔生意就可以不做,翻来覆去都听他口中一句话。

“好,我们就这样。”潘叔雅问陆芝香,“你呢?是怎么个主意?”

“听你们谈得热闹,我自然也要筹划筹划,在上海大家房子造在一起,走动也方便。”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谈的将来住在一起,朝夕过从的乐事。胡雪岩冷眼旁观,觉得这三个阔少,与庞二、高四、周五那班人,脾气又自不同,周、高等人到底自己也管过生意,比较精明,唯其比较精明,反容易对付,这三个却完全是不知稼穑艰难的大少爷,也许期望太高,不切实际,也许未经世途,不辨好歹,谈的时候什么都好。等一做出来,觉得不如理想,立刻就会有很难听的话,吃力而不讨好,那就太犯不着了。

于是他问:“三位都到上海去过没有?”

“我去是去过一次,那时只有四岁,什么都记不得了!”潘叔雅说,“他们两位最远到过常熟。”

“这样说,夷场是怎么个样子,你还是没有见过。”

“是啊!”潘叔雅说,“我今年四十二,四岁的时候,还是嘉庆年间,哪里来的夷场?”

“都说夷场热闹,我倒要跟三位说一句:热闹是在将来。眼前热闹的,只是一小块地方,鱼龙混杂,不宜于像你们三位,琴棋书画,文文雅雅的人住。我倒想到一处,可以买一大块地皮住宅,那里现在还像乡下,将来等洋人修马路修到那里,就会变成闹中取静,住家的好地方。不过,这是我说,到底如何,要等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先买下来再说。”

“潘三哥的话是不错。”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不过我们是第一次联手做事,以后的日子也还长,所以第一趟一定要圆满。我现在倒有个主意,三位之中,哪位有兴,我陪着到上海先去看一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陆芝香很兴奋地说,“我早就想去玩一趟,只怕没有熟人,又不懂夷场规矩,会闹笑话。如今有胡大哥在,还怕什么?”

这一说,潘、吴二人的心思也活动了,但吴季重十分孝母,又有些舍不得轻离膝下,潘叔雅则因为有一笔产业要处分,其势不能远离,所以商量结果,决定还是由陆芝香一个人去。

“我们哪一天走?”他问。

“我想明天就动身。”

“唷!”陆芝香大为诧异,“那怎么来得及?”

做生意的人出远门是常事,说走就走,像陆芝香这样的人,出一趟远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首先要挑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然后备办行李,打点送亲友的土仪,接着是亲友排日饯别,自己到各处去辞行,这样搞下去,如果十天以后走得成,还算是快的。

胡雪岩明白这些情形,心想,不必跟他“讨价还价”了,就算多等他两三天,亦是无济于事,而自己的这两三天的工夫,却宝贵得很,不能无谓消耗,于是这样说道:“好在我也不是急的事,你尽管从容,定了日子,我派人专程来迎接,或是我自己再来一趟,包你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到上海。”

“这样就再好都没有了。”陆芝香拿皇历来挑日子,本来挑在月底,又以端阳将届,要在家里过节,最后挑定了五月初七这个黄道吉日。

谈完正事,一席盛宴,亦近尾声,端上来四样“压桌菜”,只好看看,倒是小碟子装的八样酱菜,一扫而空,胡雪岩喝了一碗香粳米粥,拍拍肚子站起来说:“我要告辞了,大概明天动身,不再来向各位辞行,等过了端午,我一定设法抽空,亲自来接芝香兄,那时候再叙吧!”

潘叔雅还要留他多坐,吴季重和陆芝香又要请他吃晚饭。胡雪岩觉得对这班“大少爷”,不必过于迁就,所以一律托词拒绝,厚犒了潘家的婢仆,仍旧坐着那乘装饰华美的四人大轿出阊门。

应变之道

这时不过午后两点钟,胡雪岩一面在轿中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打算,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复自己之身的那张笔据,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余下来的工夫,都可用来陪嵇鹤龄,等下进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据说还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家“孙春阳”南货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错,不想那顶四人大轿害了他,阊门外是水陆要道,金阊栈成了名符其实的“仕宦行台”,而苏州因为江宁失守,大衙门增多,所以候补的、求差的、公干的官员,平空也添了许多,近水楼台,都喜欢住在金阊栈,看见这顶四乘大轿,自然要打听轿中是哪位达官。

胡雪岩性情随和,出手豪阔,金阊栈的伙计,无不巴结,于是加油添酱,为他大大吹嘘了一番,说他是浙江官场上的红人,在两江也很吃得开,许巡抚是小同乡,何学使是至交,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总督怡大人派了戈什哈送过一桌燕菜席,这顶四人大轿是苏州城里第一阔少,一生下来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爷派来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吴、陆三家又讲究应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仪的送土仪,派来的又都是衣冠整齐的俊仆,这一下越显得胡雪岩交游广阔,伙计所言不虚。于是纷纷登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甚至还有来告帮的,把个胡雪岩搞得昏头搭脑,应接不暇。直到上灯时分,方始略得清静。

“胡先生!”周一鸣提出警告,“你老在这里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着说,“这不是无妄之灾?”

“话倒不是这样说。有人求还求不来这样的场面,不过你老不喜欢这样子招摇。我看,搬进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动不如一静,只我自己避开就是了。”

好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已经办妥,于是胡雪岩带着阿巧姐的那张笔据,与周一鸣约了第二天再见,然后进城,一直去访嵇鹤龄。谈起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鹤龄大为惊奇,自然也替他高兴。

“真正是‘富贵逼人来’!雪岩,我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多际遇!”

不过嵇鹤龄是读书人,总忘不了省察的功夫,看胡雪岩一帆风顺,种种意想不到的机缘,纷至沓来,不免为他忧虑,所以接下来便大谈持盈保泰的道理,劝他要有临深履薄的警惕,处处小心,一步走错不得。

话是有点迂,但胡雪岩最佩服这位“大哥”,觉得语重心长,都是好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最后便谈到了彼此的行期。

“动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没有信来,我心里真是急得很!”胡雪岩问,“不知道大哥在苏州还有几天耽搁?如果只有一两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说不定。你先走吧!我们在杭州碰头。”

“那也好!”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要到孙春阳看一看,顺便买买东西。铁定下午开船。明天我就不来辞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两免。”嵇鹤龄说,“提起孙春阳,我倒想起在杭州临走以前,听人谈起的一个故事,不妨讲给你听听。这个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孙春阳一样,是一家极大的南北货行,方老板是有“徽骆驼”之称、专出典当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劳,事必躬亲,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这一行业,在杭州城内首屈一指。

哪知道从两年以前,开始发生货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贵重的海货,鱼翅、燕窝、干贝之类。方老板明查暗访,先在店里查,伙计中有谁手脚不干净?再到同行以及馆子里去查,看哪家吃进了来路不明的黑货?然而竟无线索可寻。

到了最近,终于查到了,是偶然的发现,发现有毛病的是“火把”——用干竹子编扎的火炬,寸许直径三尺长,照例论捆卖,贵重的海货,就是藏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板头脑很清楚,不能找买火把的顾客,说他勾结店中的伙计走私,因为顾客可以不承认,反咬一口,“诬良为盗”,还得吃官司。考虑结果,声色不动,那捆有挟带的火把,亦依旧摆在原处。

不久,有人来买火把,去接待“顾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伙计,也是方老板的同宗,不但能干,而且诚实。这一下方老板困惑了,这个人忠诚可靠,绝不会是他走私。也许误打误撞,一时巧合,决定看一看再说。

过了几天,又发现火把中有私货,这次来买火把的是另一个人,但接待的却仍是那方姓伙计。这就不会是巧合了,他派了个小徒弟,暗中跟踪那名“顾客”,一跟跟到漕船上。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货都由漕船带到外埠去了。

于是有一天,方老板把他那同宗的伙计找来,悄悄地问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没有?”

“没有。”

说是这样说,神色之间,微微一惊,方老板心里明白,事无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处置的办法。谈到这里,嵇鹤龄问道:“雪岩,换了你做方老板,如何处置?”

“南北货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过看这样子,店里总还有同伙勾结。”

“是的,有同伙勾结。”

胡雪岩略想一想说:“南北货行的规矩,我虽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有我的处置办法,你先说,那方老板当时怎么样?”

方老板认为他这个同宗走私,能够两年之久,不被发觉,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同时这件事既有同伙勾结,闹出来则于信誉有损,而且势必要开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响,所以决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这一来,那方伙计感恩图报,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偷漏的弊病发生。

听嵇鹤龄讲完,胡雪岩点点头说:“那个老板的想法不错,做法还差一点。”

嵇鹤龄大为诧异,在他觉得方老板的处置,已经尽善尽美,不想在胡雪岩看,还有可批评之处,倒有些替方老板不服气。

“噢!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做贼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无论如何会落个痕迹,怎么样也相处不长的。我放句话在这里,留待后验,方老板的那个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会再做下去。”

“嗯,嗯!”嵇鹤龄觉得有些道理了,“那么,莫非不闻不问?”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说,“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说破,就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叫他专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监守自盗?”

“对!”嵇鹤龄很兴奋地说,“果然,你比哪个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才是入于化境了。”

“不过话要说回来,除非那个人真正有本事,不然,这样做法,流弊极大,变成奖励做贼。所以我的话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哥,”他说,“我常常想到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这个本事了。”嵇鹤龄又不胜惋惜地说,“你就是少读两句书。”

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

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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