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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苏州之行,赔了“夫人”赢了前程(2)

话锋一转,又谈到浙江的政局。嵇鹤龄亦认为黄宗汉的调动,只是日子迟早而已,最明显的迹象是,黄宗汉自己亦已在作离任的准备,该他收的陋规好处,固然催得甚紧,不该他得的好处,亦伸长了手在捞。这都是打算随时可以卷铺盖的模样。

“那么,大哥,你看何学使有没有调浙江的希望?”胡雪岩很关切地问。

“这哪里晓得?现在也不必去管他!”

胡雪岩很坦率地说了他所以特感关怀的原因。在这次上海的丝生意结束以后,他虽说决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钱庄为主,但上海这个码头,前程似锦,也不大肯放弃。在他的想法是,有了官场与洋场的势力,商场的势力才会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抚,以王有龄跟他过去的渊源,加上目前自己在苏州与他一见投契的关系,这官场的势力,将会无人可以匹敌,要做什么生意,无论资本调度,关卡通行,亦就无往不利。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想办法看准风头,好早作预备。如果何学使放到浙江,是没有希望的事,我的场面就要收缩,抱定稳扎稳打的宗旨,倘或放到浙江是靠得住的,我还有许许多多花样拿出来。”胡雪岩又说,“不是为此,我丢下上海、杭州许多等着料理的杂务,跑到苏州来跟小狗子这种人打交道,不发疯了吗?”

这一说,嵇鹤龄自然要为他认真去想了。他点点头,不即开口,喝着酒细细思量。

“我想有希望的。”嵇鹤龄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兴的结论,“现在他们乙未这一榜,声气相通,团结得很,外面的几个缺,抓到了不肯轻易放手的。江西巡抚张芾,是他们乙未的传胪,从前穆彰阿门下的‘穆门十子’之一,今年正月里革了职,上个月马上又推出来一个他们同榜的郑敦谨,到河南去当巡抚。现在江浙两抚,都是乙未,听说江苏的许巡抚,圣眷已衰,早有调动的消息,如果黄巡抚再一调,一下子去了两处要紧地盘,自然要作桑榆之计。照这样说起来,何学使去接浙江,大有可能。再还有一层,此公亦愿意自己人去接。”嵇鹤龄一面说,一面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黄”字,自然是指黄宗汉。

“何以见得?”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问。

“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运局,是一样的道理。”

“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胡雪岩恍然大悟,多想一想,拍案说道,“岂止有希望,简直十拿九稳了。”

他接着提出一套深一层的看法,黄宗汉为人阴险工心计,目前虽红,但冤家也不少,既然在浙江巡抚任内有许多“病”,自然要顾虑到后任谁属?“官官相护”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惯例,前任有什么纰漏,后任总是尽量设法弥补。有些人缘好的官儿,闹了亏空,甚至由上司责成后任替他设法清理,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两种情形例外,一种是与后任的利害发生冲突,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一种就是前后任有仇怨,恰好报复。

黄宗汉要顾虑的,就是后一种的情形。浙江巡抚虽说归闽浙总督管辖,但总督驻福州,浙江的巡抚是名符其实的一省最高长官,倘或后任抓住他的什么毛病,不需跟总督商量,就可以专折参劾,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所以照这样子,黄宗汉必得设法找个有交情的来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是没有话可说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却又提出疑问,“如果上头对何学使想重用,而江苏的许巡抚又要调动,那么,何不将何学使放到江苏,岂不是人地相宜,顺理成章吗?”

“不会!这有两个道理,第一,何学使在江苏常常上奏折谈军务,颇有伤及许巡抚的话,他们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头要派他到江苏来,他怕人家说他上折谈军务,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鹤龄喝了一口酒又说,“其次,江苏巡抚要带兵打仗,而且目前是军功第一,布政使吉尔杭阿在上海打小刀会,颇为卖力。照我的看法,许巡抚倘或调动,多半是吉尔杭阿接他的手。”

这一番分析下来,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会当浙江巡抚,不过日子迟早而已。如果来得迟,对自己不利,但对嵇鹤龄却是有帮助的,因为这一定是中间转一任仓场侍郎,将来在通州验收海运的漕米时,嵇鹤龄可以得到许多方便。

通过了这些,他颇有左右逢源之乐,因而酒兴和谈兴也都更好了,喝得酩酊大醉,方跟嵇鹤龄回客栈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身,问起伙计,听说嵇鹤龄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话,中午一定回来,要胡雪岩等他。枯坐无聊,而且自己也还要去等周一鸣的消息,以及跟阿巧姐见面,所以决定回金阊栈。他也留下了话,说下午再来看嵇鹤龄。

未出阊门,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说经过,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这对阿巧姐是好消息,她决定立刻回木渎,把她的兄弟去领来见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办妥当了。不过你一个人是办不了的,等周一鸣回来,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渎。”胡雪岩说,“回头你也见见我那拜把子的大哥。”

于是阿巧姐又随着胡雪岩回金阊栈,随身带着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小姐妹送她的,也有这两天现做的。潘家常年搭着案板,雇着两名女裁缝,按日计酬。除却三节,无日不制新衣。近水楼台,方便得很。

当然,阿巧姐晓得胡雪岩的脾气,不会把人家送她的实新而名旧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来。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场上来得新颖,但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庄重。她索性连头面的修饰都改过了,尽洗铅华,只梳一个极亮的头,髻上插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环,陌生人见了,怎么样也察觉不出一点风尘出身的气息。

就在她在金阊栈刚打扮好,预备饭后随着胡雪岩去见嵇鹤龄的时候,要去看的人,却先到了。胡雪岩引见过后,阿巧姐执礼极恭,使得嵇鹤龄大起好感,当着她的面,赞不绝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时,嵇鹤龄忍不住说了,“我略知柳庄相法,这个徐娘老去的佳人,着实有一段后福。”

“这一说,我的做法是对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几步路,裙幅不动,稳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样子。”

“不然——”嵇鹤龄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问,“这个‘不然’,大有文章。”

嵇鹤龄想了好半天,摇摇手说:“不谈了!说出来徒乱人意。反正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无所谓。”

他引用的这句成语,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弃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补偿,这个补偿,自然是从何桂清身上来,由于嵇鹤龄这样说法,胡雪岩也就把未来所能得的那一份补偿,看得特别认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觉得就从此刻起,对何桂清还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一想另外换了个话题,但仍旧是关于何桂清与阿巧姐的。

“大哥!”他说,“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请你写封信。”

“写给谁?”

“何学使!这封信要写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么想来的?”嵇鹤龄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简直是考我。骈文要找类书,说得干脆些,无非獭祭成章,客边何来《佩文韵府》之类的书?”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来是为难。胡雪岩也知道对仗工整的‘四六’,不是人人会做,心里倒有些懊悔,贸然提出来,害得嵇鹤龄受窘。

“不管它了!”嵇鹤龄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勉强试一试。你说吧,怎么个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这样,”他说,“第一,向他道谢,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第二,就说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请他代为致谢!”

“第三,”嵇鹤龄笑着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法?”

“我会说。”嵇鹤龄极有把握地,“我好好想两个典故,隐隐约约透露点意思给他。”

“对!就这样。”胡雪岩半羡慕、半感慨地说,“你们的这支笔,实实在在厉害。小时候读蒙馆,记得读过两句诗:‘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当时心里在想,毛笔哪有宝剑厉害?现在才知道有些笔上刻的那句话:‘横扫千军’,真正一点不错。”

“也不见得那么厉害!”嵇鹤龄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处,“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依你现在的局面,着实要好好用几个人。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光靠你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过来的时候。”

这句话搔着了胡雪岩的痒处,“着啊!”他拍着大腿说,“我也久已想跟大哥讨教了。而且也作过打算,我想要用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替我出面应酬的,这个人有了,就是刘不才,另外一个是能够替我办笔墨的,在湖州有个人姓黄,本说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后来因为别样缘故,打消了此议。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说,“这些人,我实在也还不知道怎么用法。”

嵇鹤龄将胡雪岩的情况细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来他的“毛病”,于是这样从远处说起:“我说句很老实的话,你少读书,不知道怎么把场面拉开来,有钱没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紧,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没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声传出去,自会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门下。”

接着,嵇鹤龄由“千金市骨”的故事,谈到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地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万银子以内的调动,绝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花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是像杭州张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

“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地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为什么这床草荐能叫酱肉香闻数里?”

“那自然是沾着仙气的缘故。”阿巧姐说,“这个叫花子,不是真的叫花子,是吕洞宾下凡。”

“原来吕仙游戏人间。”

“鬼话!”胡雪岩笑道,“人发达了,总有段离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得发达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编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也足以自豪了。但愿后人提起胡雪岩,也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就像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

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像你这样就对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觉得他的夸奖,真个受之有愧,原来的意思,亦等于“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别人。而嵇鹤龄却把“在人”解释为“得人”,并非本意。然而这样解释,确比本意高明。

“仅有志向,不能识人、用人,此之谓‘志大才疏’,像那样的人,生来就苦恼!”嵇鹤龄停了一下又说,“不得志的时候,自觉埋没英才,满腹牢骚,倘或机缘凑巧,大得其发,却又更坏!”

“这——”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失声而问,“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机会,或者别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摔摔下来,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肿。所以这种志大才疏的人,怎么样也是苦恼!”嵇鹤龄又说,“稽诸史实,有许多草莽英雄,因缘时会,成王称帝,到头来一场春梦,性命不保,说起来大都是吃了这四个字的亏。”

这番议论,胡雪岩心领神会,大有领悟,每次跟嵇鹤龄长谈,总觉得深有所得,当然,也深深领受了友朋之乐,不过这份乐趣,较之与郁四、尤五,甚至王有龄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说实在,我的见识,实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悦诚服地说,“为人真是不可不读书。”

“‘世事洞明皆学问’,光是读死书,做八股,由此飞黄腾达,倒不如一字不识,却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这话,又是牢骚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儿,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样也看不起科甲中的书呆子。

“你说他牢骚,他说他老实话也可以。”

“我倒说句老实话,”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极正经的话,大哥,你还打算不打算‘下场’?”

嵇鹤龄是俗称秀才的生员,“下场”是指乡试,他自然也打算过,“‘下场’也不容易,”他说,“辕门听鼓,闲了好多年,刚得个差使,辞掉了去赴乡试,就算侥幸了,还有会试。这一笔浇裹哪里来?”

“这怕什么?都是我的事。”

“论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风一战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过,想想实在没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怂恿他说,“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有一年多的工夫,正好用用功。”

嵇鹤龄是久绝此想了,摇摇头说:“时逢乱世,哪里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从试场去讨出身?越是乱世,机会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还清楚。”

这又是一个启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与时局有关,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见得会这样子顺利,由此再往深处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应变的才具无从显见,也许就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与草木同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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