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谋调任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像周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账,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的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地说明来意,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扬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犯了法,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份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诚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诚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诚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绝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桂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诚为“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
等周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不至于沦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荣的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地说:“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像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稿,另外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意外纠纷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周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便有些踌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阊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事?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住。”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