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得愣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
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还本,分六期拨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子。”
“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截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话,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
“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账。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
“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省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账,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账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账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
“有这么多宕账!”古应春大吃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事铺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江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江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
“还只是这一处,其它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款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
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么,”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
“你放心!绝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
“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透过古应春的翻译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
“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
“那么,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
“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
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词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借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
“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定规,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
“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已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达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证,口头协议,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
第一,借款总数,关平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司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司,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须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但福者祸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