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件事我在动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说,“你再讲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牵连,彼此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从马新贻的新命下达,浙江政局开始变动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库,无奈蒋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连连拱手,要求“继续帮忙”。胡雪岩最重情面,不能不勉为其难。
“如今不同了。”胡雪岩谈过前半段的衷曲,接着又说,“大人命我长驻上海,要粮要饷要军械,缓急之际,唯我是问,这个责任太重,没有余力再为浙江藩库效劳了。”
所谓“效劳”,就是青黄不接之际,得要设法垫款。左宗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却有不同的看法,“雪岩,浙江藩库每个月要拨我十四万协饷,由你的钱庄转汇粮台。照这样子,你代理浙江藩库,等于左手交付右手,并不费事,何必坚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说,“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库,对我有利无害,有款子收入,随时可以拨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调度也方便。”
“不!”胡雪岩说,“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调,归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库;其次,唯其管了大人这方面的供应,我要跟浙江划分得清清楚楚。万一将来有人说闲话,也不至于牵涉到大人的名誉。”
“承情之至!你真是处处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坚持,我关照芗泉就是。”
得此一诺,胡雪岩如释重负。因为整个情况,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闽之师的协饷虽已减去六万,对浙江来说,仍是极重的负担。新任巡抚莅任后,自必有一番新猷展布,纵不能百废俱举,光是整修海塘,便需一笔极大的经费。眼前霜降已过,河工是“报安澜”的时候,一开了年,可就要立刻动手了!不然从“桃花泛”开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涨,可能招致巨祸。那时的藩库,岂是容易代理的?
当然,海塘经费他可以表示无力代垫,但如马新贻说一句:“那么福建的协饷请胡道台的钱庄垫一垫”,不论于公于私,他总是义不容辞的吧?事实确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库,他亦仍得为左宗棠垫款。只是同为一垫,说法不同。
在浙江来说,既是代理藩库,理当设法代垫,在左宗棠来说,胡雪岩是为浙江垫款,他不必见情。这一来落得两头不讨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协饷,跟他情商代垫,那是私人急公好义,马新贻会感激,左宗棠亦会说他够朋友。而最要紧的是,浙江藩库向他的钱庄借款,有担保、有利息,不会担什么风险。
“还有什么事?你索性此刻都说了吧?”
“不敢再麻烦大人了。”胡雪岩笑嘻嘻地说,“其余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来。”
话虽如此,胡雪岩经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钱庄以外,还有丝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许多闲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变动,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长驻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务,必得趁左宗棠离浙,马新贻未到任这段期间内,作个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饮食不时,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张口,多长一双手,才能应付得下来。
拟办船厂
在这百忙里,左宗棠还是时常约见,有一天甚至来封亲笔信,约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这下,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践约,只好通宵不睡,将积压已久,不能不办,原来预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须了结的几件要紧事务,提前处理。到曙色将透之时,和衣打个盹,睡不多久,一惊而醒,但见是个红日满窗的好天气,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轿子飞快地直奔西湖,来赴左宗棠的约会。
轿子抬过残破的“旗营”,西湖在望,胡雪岩忽然发现沿湖滨往北的行人特别多。当时唤跟班去打听,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轮船”的。
胡雪岩恍然大悟,并非有逛西湖的闲情逸致,只是约他一齐去看小火轮试航——这件事胡雪岩当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听左宗棠告诉过他,已觅妥机匠,试造小轮。他因为太忙,不暇过问,不想三四个月的工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制造的小火轮。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轮船就能造大轮船,胡雪岩的思路很宽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国有大轮船的许多好处。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轿才警觉。
下轿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刹之一的昭庆寺前。湖滨一座篷帐,帐外翎顶辉煌,刀光如雪,最触目的是夹杂着几名洋人,其中一个穿西装,一个穿着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后面,还缀着一条假辫子。胡雪岩跟他们很熟,这两个洋将都是法国人,一个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为宁波新关的税务司,所以换穿便服,另一个叫德克碑,因军功保到参将,愿易服色,以示归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
看到湖中,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胡雪岩亦随众参观,正在指点讲解时,左宗棠已经出帐,在文武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缓缓穿过,直到湖边站定,喊一声:“请胡大人!”
胡雪岩被唤了过去,行完礼,首先道歉:“没有早来伺候。”又笑着说,“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讲究坚甲利兵,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
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我就是要他们看看!”他摸着花白短髭点头,“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为随口恭维,无甚关系。一往深处去谈,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不如暂且藏拙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主要的是要看。一声令下,那条形式简陋的小火轮,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机器声时断时续,就像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唯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而且节奏匀净。然后蓦地里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地,动了!”
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蹒跚跚,勉强拖动而已。费了有两刻钟的工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二十两银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哪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
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入席。左宗棠虽是主人,仍据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份儿了。
“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机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了。不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
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另一个讲,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
“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
“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申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
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
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这个力量。”
“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办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
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乘、载记、官私文书,凡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
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
“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这宗公案的始末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五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
“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
“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谕与奏折,抄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
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人会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