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工夫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接头。”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断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来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
“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合不来?”
“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七姑奶奶将胡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的,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姐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
“这个阿金,现在做啥?”
“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你赞成不赞成?”
“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
“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归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何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
“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头,“除非像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哥的份上,帮一帮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吩咐,我还有个不听的?”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出五少来?”
“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老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很。男女之间,完全靠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像跟他无缘。”
“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显得年轻,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
“总有个六七分。”
“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不过,好像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排,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份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的身份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也正兴头的时候,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
“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
“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份不便到她那里。我叫人去喊她来。”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催阿金一起坐了来。
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
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默然泫然,唯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的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
“说真的,”她没话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
“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够,还说啥?”
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
“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里去了?”
“她常到我那里来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七姑奶奶深怕言语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姐妹,说话不用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像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实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说,“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
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姐又不肯进他家的门,以至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
“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来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惊失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
“我猜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不来。照我看——”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宽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
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姐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媒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她一个。”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缠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她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奶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
“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账,侍者将账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账。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