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进门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别人的姓了。”
“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问,“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
“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你倒蛮配!”
“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劝离之计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梳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像——”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像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西崽”去体会。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像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邸,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绝不会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七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气?”
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的,“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
“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一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苏州木渎,而苏州此刻在长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向,但不问可知,就无须多此一举。停了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让她跟大妇住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地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呢,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
“那么,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决然地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
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何,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气。”他问,“她怎么说?”
“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
“何谓‘拿个决断出来’?”
“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决不能同意的办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手,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错。哼!骗死人不偿命。”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忠,简直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实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白,刚要发作,突然警觉,七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这样一转念间,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爱骂“杀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说:“你何必听她的?”
“那么,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一句我听。”
何谓“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站起身来劝道:“夜深了,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间。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姨娘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个人上床睡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间,阿巧姐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地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不过你。算了,算了!”
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阿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亮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
“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
“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
“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到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
“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她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么你呢?你有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使得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到底不能一个人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用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绝无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出于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不大负本心?
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观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无穷。”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太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该避嫌疑。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
“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后等于要重起炉灶,着实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如果说,你是像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创一番事业,小爷叔,你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才行。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七姐,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大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工夫来闹家务。”
“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推不开,摔不掉,那才叫苦恼。”
“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
“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地说,“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
“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她说,“我还要动脑筋!”
“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
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倒像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坑里去似的。”她很费劲地分辩,“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
“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
“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叔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
“七姐!”胡雪岩赔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
“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
听她言词闪烁,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
“不要紧!”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交给我好了。”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
“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
“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账房。古应春恪遵阃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
“这样吧,”七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她问,“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
“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
“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
“不会逼着你问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
“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着看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