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吴棠殁于任上,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宝桢。安德海在两宫太后口中,称之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宠信的太监,在“辛酉政变”中立过功劳,升任为长春宫的总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招权纳贿,骄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号,擅自出京,连直隶总督曾国藩,都只能侧目而视,不敢动他。不道丁宝桢却不买账,等他一入山东境内,便派人严密监视,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便不客气地下令逮捕,飞章入奏,奉旨“毋庸讯问,就地正法”,随即提出牢来,在济南处决。
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丁宝桢杀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哪知事实适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宝桢,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丁宝桢下令暴尸三日,济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没有“那话儿”的真太监。这一来,一直流传着的,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宝祯为她洗刷之德,所以吴棠出缺,将他自东抚擢为川督。当然,也有看重丁宝桢清廉刚直,用他去整饬为吴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
果然,丁宝桢一入川便大加整顿,贪庸疲软的劣员,参的参,调的调,官场气象一新。像宝森这样的人,当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宝韵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处置就不一样了。
像这样的情形,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譬如督抚与两司——藩司、臬司不和,想把他们调走,而又怕伤了和气,发生纠纷,便在年终“密考”时,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语。既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朝廷当然要将此人召进京去,当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下的是这样的考语,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必如所请,因为封疆大吏的用人权是必须尊重的。
宝森只是一个候补道,不适用此例,但亦有变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荐,奏请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朝廷考虑,此人可放实缺。
那是光绪四年年底的事。其时言路上气势很盛,除了御史、给事中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讲起注官”,得以专折言事者,奏议尤为朝廷所重,其中言论最犀利者四人,号称“翰林四谏”。而“四谏”中又以张佩纶的一支笔最厉害,心想宝森一无才能,只以宝韵的关系,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荐,令人不平,因而上章搏击。
上谕中嘉许张佩纶“所陈绝瞻顾,尚属敢言”。至于丁宝桢特荐宝森,究竟有何过人之长的实绩,命丁宝桢“据实具奏,毋稍回护”。原奏又说宝森并无才能,“着李鸿章查明宝森在直隶时,官声政绩究竟如何,详细具奏。”
其时宝森已经到京,兴冲冲地真的以为丁宝桢够交情帮他的忙,满心打算着引见以后,靠他老兄的关系,分发到富庶的省份,弄个实缺的道员,好好过一过官瘾——正印官的气派,跟候补道毕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宝韵见了面,他一句话就是:“你告病吧!”
“为什么?”
“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张佩纶参劾的奏折,宝森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才明白,丁宝桢别有用心,复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话,未见得有用。
“现在言路上嚣张得很,你碰了钉子,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别求荣反辱吧,你先告病,过些日子,我再替你想办法。”
日子过了两年了,宝森静极思动,常常跟宝韵争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样。宝韵经常望影而避,头痛不已。
“弟兄感情到了这样子,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隔开。”胡雪岩说,“见不着面,就吵不起来了,旁人劝解,话也比较听得进去。”
“胡大先生,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请问怎么个隔法?”
“那还不容易。把那位宝二爷请到哪里去住上几个月,意气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终究会和好如初的。”
“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惜没有人请他。”
“我请!”胡雪岩脱口而答,“如果宝二爷愿意,我把他请到上海、杭州去逛个一年半载,一切开销都是我的。”
徐用仪心想,这一来宝韵得以耳根清净,一定会领胡雪岩的情。当下表示赞成,古应春亦认为这是个别开生面的应酬宝韵的办法,大可行得。
至于胡雪岩与宝森素昧平生,看似无由一通款曲,其实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现成的一条路子。
这天文煜宴客。本来他宦囊甚丰,起居豪奢,住处又有花木园林之胜,每逢开宴,必是丝竹杂陈,此时因逢国丧,八音遏密,同时也不便大规模宴客,以防言官纠弹,只约了少数知好,清谈小酌而已。
主客是胡雪岩,其次便是宝森。主人引见以后,宝森颇道仰慕,胡雪岩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机。席间谈起上海“夷场”上的情形,胡雪岩与古应春大肆渲染,说得宝森向往不已。
看看是时候了,古应春便即问说:“森二爷有几年没有到上海了?”
“说起来寒碜。”宝森不好意思地,“我还没有去过呢!”
“那可真是想不到。”古应春看着胡雪岩说,“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爷这么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热闹了。”
宝森是所谓“旗下大爷”,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这两年在京,全靠寄情声色,才能排遣失意,自从慈安太后暴崩,歌台舞榭,弦索不闻,正感到寂寞无聊,听得古应春的话,自然动心。
“如今是国丧,也能上堂子——”宝森突然缩住口,倒像说错了话似的。
原来上海人所说的“堂子”,北方称为“窑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来作为窑子的别称,未免亵渎,因而觉得碍口。
“如今国丧,也能吃花酒?”他换了个说法。
“怎么不能?”古应春答说,“一则是天高皇帝远,再则夷场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还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都莫奈何。”
“真的?”宝森有些不信。
“我只谈一件事好了。”古应春问道,“听说森二爷票戏是大行家,有出‘张汶祥刺马’看过没有?”
“听说过,可没有看过。”
“那就是上海人独有的眼福、耳福,这出戏只有在上海能唱,别处是禁的。”
禁演的原因是,这出戏全非事实。两江总督马新贻已经惨死在张汶祥白刃之下,而竟说他夺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诬、冤及泉台,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无不气愤填膺。江南大吏曾谋设法禁演,但因势力不能及于夷场,徒呼奈何。
这一实例,说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国丧的规矩。宝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说不出口。
看出他心情的胡雪岩,便即说道:“其实不说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样,森二爷也该到上海去见识见识。如今大家都讲洋务,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务该怎么讲法。宝中堂是身份、地位把他绊住了,没有机会到上海,森二爷不妨代替宝中堂去看一看。”
这为他拈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宝森大为兴奋,“我也不为他,为我自己。”他说,“长点见识总是好的。将来到了上海,还要请胡大哥带一带我。”
“言重了。”胡雪岩问道,“森二爷预备什么时候去?”
“这还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请假。”
在京的旗人,不能随便出京,这个规矩在雍、乾年间,极其严格,以后慢慢地也放宽了。不过宝森因为他老兄一再告诫,诸事谨慎,所以不敢造次。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文煜开口了,“老二,我准你的假。”原来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统。
“啊,啊,对了。”宝森“啪”地一下,在自己额上打了一下,“看我这个脑筋!竟忘了本旗的长官就在眼前。”
“文大人,”胡雪岩问道,“准他多少日子的假?”
“那要问他自己。”
“我想,”宝森答说,“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不够,不够。一个月连走马看花都谈不到,起码要三个月。”
“三个月就三个月。”文煜向宝森说道,“这得找个理由,你就写个呈文,说赴沪就医好了。”
宝森还在踌躇,胡雪岩抢着说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个月,森二爷,这三个月归我管,你一切不必费心。我大概还有五六天耽搁,请你料理料理,我们一起走。”
邂逅初逢,即使一见如故,这样被邀到纸醉金迷之地,流连三月之久而不费分文,真也可说是难得的奇遇。因为如此,反而令人有难以接受之感,宝森只是搓着手,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开口,“你久在四川,对雪岩不熟,雪岩豪爽出了名的,只要投缘,像这么请你到南边玩上几个月,算不了什么。我看你在京里也无聊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长,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我可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宝森乘机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先跟胡大哥道谢。”
“说这话就见外了。”胡雪岩转脸对古应春说,“叫惟贤明天派人到森二爷公馆去招呼,行李不必多带,缺什么在上海预备也很方便。”
第二天午后,汪惟贤亲自去拜访宝森,执礼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谈入正题,首先问说:“森二老爷预备带几个人?”
宝森不好意思,略想一想答说:“我只带一个。”
“一个怎么够?”汪惟贤屈着手指说,“打烟的一个,打杂的一个,出门跟班的一个,至少得三个人。”
“我就带一个打烟的。”宝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没法子。”
“这是福寿膏。”汪惟贤将手边一个长形布袋拿了起来,脱去布套,是个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紫檀长方盒,顺手递过去说,“森二老爷倒看看,这样东西怎么样?”
宝森接来一看,盒盖上刻着一行填彩的隶书:“吹箫引凤”,便知是一支烟枪,抽开盒盖,果不其然。虽抽了三十年的鸦片,见过许多好烟具,这一支十三节湘妃竹的烟枪,所镶的绿玉烟嘴固然名贵,但妙处却在竹管,是用橄榄核累贯到底,核中打通,外凉内热,抽起来格外过瘾。
“好东西。”宝森爱不忍释,“总得二百两银子吧?”
“森二老爷中意,就不必问价钱了。请留着用吧!”汪惟贤不容他谦辞,紧接着又说,“敝东交代,森二老爷不必带烟盘,太累赘,都由我们预备。”
说到这样的话,倘再客气,就变得虚伪了。宝森拱拱手说:“胡大先生如此厚爱,实在心感不尽。不过,人,我准定只带一个,带多了也是累赘。”
“是,是。我们那里有人,森二老爷少带也不要紧。还有,现在是国丧,穿着朴素,森二老爷不必带绸衣服,等穿孝期满,在上海现做好了。”
他说什么,宝森应什么。等汪惟贤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得的烟枪过足了瘾,看辰光未时已过,宝韵已经下朝了,乘兴省兄,打算去谈一谈这件得意之事。
宝韵家的门上,一看“二老爷”驾到,立即就紧张了,飞速报到上房,宝韵刚想关照,说我头疼,已经睡了。只见宝森已大踏步闯了进来,料想挡也挡不住,只能叹口气,挥一挥手,命门上退了下去。
“你那件事,过一阵子再说。”宝韵一见了他老弟的面就先开口,“这会儿办东太后的丧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哪一件?”宝森要他老兄托人情的事太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所以如此发问。
“你不是兜揽了一件帮人争产的官司吗?”
“喔,那一件。”宝森答说,“如今我可没工夫管人家的事了。”
原来宝森受人之托,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长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宝韵向顺天府尹说情,将庶出之子的状子驳回。他从杨乃武那一案,受刘锡彤之累,为清议抨击以后,凡是这类牵涉刑名的案件,不愿再管,无奈宝森一再纠缠,只能饰词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来拖延,深以为苦,因而此刻听得宝森的话,顿觉肩头一轻,浑身自在了。
“我特为来跟大哥说,我要到上海去一趟,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喔,”宝韵问道,“到上海去干什么?”
“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管吃管住,外带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个子儿都不用花。”
“好家伙。管你到上海玩两三个月,不要分文,谁那么阔啊?”
“胡雪岩。”
“原来你交上‘财神’了!”宝韵立刻沉下脸来,“你可别胡乱许了人家什么,替我添麻烦。”
宝森愕然,“人家会有事托我?”他问,“会是什么事呢?”
“谁知道?此人的花样,其大无比,这一趟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债,说不定就会托你来跟我噜苏。”
“哼!”宝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房在那里,哪轮得到我来跟你噜苏。”
宝韵装作不曾听见,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开口问道:“你哪一天走?”
“就在这几天。”
宝韵点点头,喊一声,“来啊!”将听差宝福唤来吩咐,“到账房里支二百银子,给二老爷送了去。”
“谢谢大哥!”宝森请个安,又说了些闲话,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宝福悄然而至,走到宝韵面前说道:“朱铁口来过了,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礼来。”
“哪个胡大人?”
“有手本在这里。”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由得就关切了,“送的什么?”他问。
“一个成化窑的花瓶。”
“大的还是小的?”
“大的。”
大的便是两万银子。宝韵心想,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就大可不必再在宝森身上做人情,而居然做了,并且这个人情不轻,看起来是个很厚道的人。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耳根清净,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
“朱铁口走了没有?”
“还没有。”
宝韵便将朱铁口传唤到上房问道:“那胡大人是怎么说的?”
“胡大人说想送中堂一份礼,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东西?我问他打算送多重的礼?他说两万银子。我就让他买花瓶。他还托我代送,花瓶送来了,银子也交到账房里了。”
“有什么话托你转达的没有?”
“没有。我倒也问过他,他说只不过佩服中堂为国操劳,本想上门来求见请安,又怕中堂最近因为大丧太忙,不敢冒昧。”
宝韵的顾虑消释了。这两万银子可以安心笑纳,倘或附带有一句什么请托的话,反倒不便帮忙,两万银子如果舍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责。
遣走朱铁口以后,宝韵仍在考虑胡雪岩送的这笔重礼,不帮他的忙,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责,要帮他的忙呢,又觉得自己一向主张“西饷可缓,洋款不急”,忽然很热心地赞成左宗棠这笔洋债,出尔反尔,启人疑窦。如何得以筹划出一个两全之道,成了他这天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轿子里忽然想起宝森告诉他的,丁宝桢当年的故事,丁宝桢以清廉知名,但身为总督,开府西南,朝廷的体制不能不顾,家乡贵州的亲友,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来投靠,没有那么多闲差使可应酬,招待食宿,致送回乡盘缠的情谊不能不尽,这些都在他每个月一万两左右的“养廉银子”中支付,尽管量入为出,总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照一般督抚的惯例,方便得很,写张纸条,向藩库提银若干,困窘即时可解,至于亏空如何弥补,不必费心,有藩司,有榷税的候补道,甚至首府、首县为他想办法。但那一来,就谈不到整饬吏治了。
于是,堂堂“制台大人”也不免要向当铺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么东西能当到上千上万银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当身份、当面子的办法,取一只皮箱,随便找些旧衣服塞满上锁,再取两张封条,盖上“四川总督部堂”的大印,标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满浆实贴。然后派戈什哈抬到当铺里去当。
朝奉吓一跳,从来没有听说总督也会当当的,便很客气地请问:“要当多少银子?”
“五千银子。”
朝奉又吓一跳,五千银子不是小数目,要问一问:“是什么贵重东西,能不能看一看?”
“不能看。大人亲手贴的封条,谁敢揭开来?”
“那么——”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抢着说道,“你只凭封条好了。将来赎当的时候,只看封条完整,就是原封不动。你明白了没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数照当。丁宝桢倒是好主顾,下个月藩库将养廉银子送到,立刻赎当。从此丁宝桢当当,成了规矩,只凭封条不问其它。
宝韵心想,左宗棠借洋债,如果照丁宝桢的办法,岂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个机会。于是默默盘算了一阵,到得军机处,立刻派苏拉到“南屋”去请了徐用仪来,邀到僻处,悄悄相语。
“左帅借洋款的事,接头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