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
“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
“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的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
“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来,那时候就没有工夫去细谈了。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他问,“七姐好点了?”
“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
“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
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嗐!”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满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你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
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的一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人?
“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
听他说得像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好笑:“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字我不晓得。”
“我来问她。”
“慢慢,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
“当然。”胡雪岩说,“我明天去看了七姐,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是打算当面跟她明说?”
“当面是当面,不是明说。你到明天就晓得了。”
“复原是办不到,只望她能够起床就好了。”古应春又说,“谈到这一点,实在要谢谢瑞香。”
“对了!”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七姐对瑞香怎么样?”
“那没有话说,当她自己妹子一样。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
“照这样说,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一步一步走拢来,七姐对你有没有表示?”
“有。不过我没有答腔。”
“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为啥?”
“小爷叔,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思。”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问,“阜康的十万是不必再提了,你还差多少头寸?”
古应春想了一下答说:“还差十二三万。”
“差的是现款,能够变现就好。”胡雪岩说,“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你洋行里的朋友多,总可以卖得掉。”
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踌躇好久,难于启齿,不想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难以形容了。
“小爷叔,你真是杭州人说的,是我的‘救命王菩萨。’”他说,“我把道契都抵给你——”
“不必,不必,我们弟兄何在乎此?不过应春,你开价不能太低,不然,有个盘口在那里,以后我就抬不高了。”
“是的。”古应春凝神想了一下说,“这样,小爷叔,你索性再借两百包给我,七百包丝抵押十四万银子,一定可以,那就什么都摆平了。”
“好!光押不卖,就不算把行情压低。准定如此。”胡雪岩紧接着说,“你现在有心思想瑞香了吧?”
这一点,古应春还是不能爽爽快快地答复,沉吟未答之际,胡雪岩少不得要追问了。
“这件事老太太都蛮关心的。罗四姐更不用说,应春,你要晓得,不光是你,她对瑞香也要有个交代。”
第二天一大早,胡雪岩就到了古家。七姑奶奶已知道胡雪岩要来,叫瑞香替她栉发梳妆,又关照预备菜留胡雪岩吃饭,大为兴奋。
胡雪岩一来,当然请到病榻前面,“七姐,”他很高兴地说,“看起来精神是好得多了。”
“是啊,都要谢谢四姐。”
“为啥?”
“不是四姐派了瑞香来帮我的忙,我不会好起来,小爷叔你看!”七姑奶奶将右手提高了数寸,“现在手能够动了,都是瑞香,一天给按摩多少遍。”
“喔!”胡雪岩看一看瑞香,想要说话,却又住口,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七姑奶奶虽在病中,仍旧神智清明,察言辨色的本事,一点也不差,殷殷地从胡老太太起,将胡雪岩全家大小都问到了。
直到瑞香离去,她才问道:“小爷叔,刚才提到瑞香,你好像有话没有说出来。”
“是的。我有句话,实在不想说,不过又非说不可。”
“那么,小爷叔,我们两家是一家,你说嘛!”
“这句话是罗四姐要我带来的。”胡雪岩说,“瑞香是好人家出身,他哥哥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想把他妹子赎回去。”
“赎回去?”七姑奶奶脸色都变了,“当初不是一百两银子卖到胡家的?”
“不是。罗四姐弄不清楚,我也记不起来,捡出老契来一看,才知道当初是典的一百两银子,规定八年回赎,今年正好是第八年。”
“那,四姐的意思呢?”
“四姐当然不肯,尤其听说在你这里还不错,更加不肯了。”
“四姐待我好。”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着胡雪岩说,“她晓得我离不开瑞香,应该替我想想办法。”
“办法何尝不想。不过,她哥哥说出一句话来,四姐就说不下去了。”
“喔,一句什么话?”
“她哥哥说,要为她妹子的终身着想。意思是把瑞香赎回去,要替她好好寻个婆家。”
“真的?”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络话,“哪晓得他是真是假?不过,”他又把话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他是假话,也驳不倒他。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七姐,你说呢?”
“依我说,”七姑奶奶微微冷笑,“小爷叔,你手下那么多人,莫非就不能派一个能干的,去打听打听他哥哥的情形,是真的为瑞香着想呢,还是说好听话,拿他妹子赎回去,另打主意?”
“打啥主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照瑞香这份人才,在她身上好打的主意多得很。”
胡雪岩不做声,这是故意作出盘马弯弓的姿态,好逼七姑奶奶往深处去谈。
七姑奶奶此时心事如麻,是为瑞香在着急,盘算了好一会,方又开口说道:“小爷叔,你同四姐决不可以让瑞香的哥哥,把她赎回去。不然会造孽。”
“造孽?”胡雪岩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气,“怎么会造孽?”
“如果瑞香落了火坑,不就是造孽?”
“七姐,”胡雪岩急急问说,“你是说,她哥哥会把她卖到堂子里?”
“说不定。”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不会的。第一,瑞香不肯,第二,她哥哥也不敢。如说我胡某某家的丫头,会落到堂子里,他不怕我办他一个‘逼良为娼’的罪?”
“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小爷叔,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何不早点想办法?”
“对!”胡雪岩很快地接口,“大姐,你倒替我想个法子看。”
“法子多得很。第一,同他哥哥去商量,再补他多少银子,重新立个卖断的契——”
“不,不!这点没有用。”胡雪岩说,“如果有用,罗四姐早就办了。我不是说过,人家生意做得蛮好,赎瑞香不是打钱的主意。”
“好!就算他不是打钱的主意,诚心诚意是为瑞香的终身,不过,他替他妹子到底挑的是什么人家?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瑞香愿不愿意也要问一问。如果是低三下四的人家,瑞香又不愿意,小爷叔,那就尽有理由不让他赎回去了。”
“这话——”胡雪岩不便驳她太武断,急转直下地说,“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他为瑞香好,我们也是为瑞香好,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只要瑞香自己愿意,他哥哥也就没话说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小爷叔,我想请四姐来一趟,请她来劝一劝瑞香。”
“劝啥?”胡雪岩答说,“莫非我就不能劝她?”
“我怕小爷叔说话欠婉转,瑞香是怕你,就肯答应,也是很勉强的。这种事,一勉强就没有意思了。”
“什么事要瑞香答应?而且要心里情愿?七姐,你何妨同我实说,你晓得的,我们家的丫头都不怕我的,倒是对四姐,她们还有忌惮。”
“既然如此,我就实说吧!小爷叔,我在瑞香来的第二天,心里就在转念头了,我一直想替应春弄个人,要他看得上眼,要我也投缘,像瑞香这样一个拿灯笼都寻不着的人,四姐替我送了来,我心里好高兴,本想等小爷叔你,或者四姐来了,当面求你们,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曲折,真叫好事多磨了。”
“七姐,你说实话,我也说实话。”胡雪岩很恳切地答道,“我们也想到,你要有个好帮手,凡事能够放心不管,病才好得起来。不过你们夫妻的感情,大家都晓得的,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来发动,我们决不好多说。如今七姐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同四姐没有不赞成的。不过,这件事要三方面都愿意——”
“哪三方面?”七姑奶奶抢着问说。
“你,应春,还有瑞香。”胡雪岩紧接着说,“瑞香我来劝她,我想,她一定也肯的。”
“小爷叔,你怎么晓得她一定肯?”
“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女太太,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少说也有二三十位,一谈起缘,瑞香总说:‘要算七姑奶奶’,从这句话上,不就可以晓得了?”
胡雪岩编出来这套话,使得七姑奶奶面露微笑,双眼发亮,显然大为高兴。
“七姐,”胡雪岩问说,“现在我要提醒你了,你应该问一问应春愿意不愿意。”
“他不愿也要愿。”七姑奶奶极有把握地,“小爷叔你不必操心。”
“不见得。”胡雪岩摇摇头,“去年他去拜生日,老太太问过他,他说他决不想,好好一个家,何苦生出许多是非?看来他作兴不肯讨小。”
七姑奶奶“哈”一声笑了出来,“世界上哪个男人不喜欢讨小?”她说,“小爷叔,你真当我阿木林?”“阿木林”是洋场上新兴起来的一句俗语,傻瓜之意。胡雪岩听她语涉讥嘲,只好报以窘笑。
“倒是瑞香家里,小爷叔怎么把它摆平来。”
“我想——”胡雪岩边想边说,“只有叫瑞香咬定了,不肯回去。他哥哥也就没法子了。”
“一点不错。小爷叔,请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气,只要她肯了,我会教她一套话,去应付他哥哥。”
于是,胡雪岩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先去交代瑞香,原是一套无中生有的假话,只要瑞香承认有这么一个哥哥,谎就圆起来了。
至于为古应春作妾,是罗四姐早就跟她说通了的,就不必费辞了。
等吃完了饭,胡雪岩与古应春一起出门,七姑奶奶便将瑞香找了来,握着她的手悄悄问说:“你们老爷跟你说过了?”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顿时脸红了,将头扭了过去说:“说过了。”
“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瑞香很为难,一则是害羞,再则是为自己留点身份,“愿意”二字怎么样也说不出口,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话:“就怕我哥哥作梗。”
七姑奶奶大喜,“这么说,你是肯了。”她说,“瑞香,我老早就当你妹子一样了,将来决不会薄待你。”
“我晓得。”瑞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觉得作妾委屈,在胡雪岩跟她谈过此事以后,便叫小大姐把她的首饰箱取了来,拣了一只翡翠镯子、一只金刚钻戒藏在枕下,此时便将头一侧说道:“我枕头下面有个纸包,你把它拿出来。”
枕下果然有个棉纸包,一打开来,宝光耀眼,瑞香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她要将首饰交到七姑奶奶手里,“来!”七姑奶奶说,“你把手伸过来。”瑞香不肯,七姑奶奶便用另一只不甚方便的手,挣扎着要来拉她的手,看那力不从心的模样,瑞香于心不忍,终于将手伸过去了。
帮七姑奶奶的忙,翠镯套上左腕,钻戒套入右手无名指,瑞香忍不住端详了一下,心头泛起一阵无可形容的兴奋。
“妹妹!现在真是一家人了——”
“七姑奶奶,这个称呼不敢当。”
“有啥不敢当,我本来就一直拿你当妹子看待。”七姑奶奶又说,“你对我的称呼也要改一改了。”
“我,”瑞香窘笑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