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唷!”王伯炎大惊小怪地,“照这样说,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翻译答说,“据我们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后还有生意,总有补报的时候。”
“我是头一回,总要让我有个面子。你跟他说,我下一回补报他。”
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王老爷,”他说,“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过价钱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这要看王老爷,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么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
“当然承认。不过——”那翻译吞吞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
王伯炎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他说,“大家头一回做交易,要以诚相待。”
“那么,我说老实话,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
“开给哪个?”
“胡大先生。”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这两天的事。”
王伯炎一听这话,大为光火,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最后吐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个圈套!”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王伯炎愤愤不平,再一打听,还有气人的事,原来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虽然胡雪岩表示,不愿不劳而获,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买军火两成回扣,是最起码的行情,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觉得这件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在他的判断,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那里,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份,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京中的“都老爵”参上一本,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事实上他们暗底下都谈好了,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认为事态很严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
“李合肥这趟丁忧,实在不凑巧,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里左湘阴着着进逼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外面一个胡雪岩花样百出。制造局是北洋的基础,看来要保不住了。”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谋,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分上,帮帮我的忙才好。”
“言重,言重。”号“小村”的邵友濂说,“彼此休戚相关,我决无坐视之理。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撑住,等我找个机会,好好来打他一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邵友濂打断他的话说,“勉林兄,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
“我明白。”
“至于福克的合约,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
“喔,这,这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这笔经费,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如果我这里调度不开,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恍然大悟,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将来该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借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岩去办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满口应承,“我回去就办。”
李勉林的办法是,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说福克索价过高,合约谈不拢,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所以为了大局着想,请左宗棠径饬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同时,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请在价款中扣除,庶符涓滴归公之议。
这一份“禀帖”说得冠冕堂皇,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认为言之有理,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这样由上海而江宁,由江宁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函电往来,很快地两个月过去,事情尚无结果,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
局势突变
原来东邻朝鲜发生内乱,国王李熙暗弱,王妃闵氏当权,李熙的本生父叫李昰应,称号是“大院君”,与王妃争权,已非一日。这一次的内乱是大院君的党羽,进攻王宫,伤及王妃,并杀大臣闵谦镐等人。日本见有机可乘,出兵朝鲜,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建议北洋立派兵舰,与日军抗衡。
张树声本就想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接到黎庶昌告警的电报,决定一面出兵观变,一面奏报朝廷。
朝廷对张树声能够迅速应变,颇为嘉许,但因法国其时正在图谋越南,朝鲜又有警报,怕张树声无法应付,所以决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鸿章,夺情复起,即日回津。
因而便有人劝张树声说:“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出兵似以等合肥回任后再办为宜。”张树声不听,说兵贵神速,时机一误,让日本军着了先鞭,中国要落下风。他既负北洋重任,不能因循自误。
于是当第二道催李鸿章动身的电报刚到合肥,李鸿章已复奏即行就道,由上海转天津时,张树声所派的军队,已经在“跨海征东”途中了。
张树声所派水陆两员大将,一个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一个是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此人名在水师,实在是陆军,他是淮军宿将,驻扎山东登州,随带淮军六营,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轮船出海,幕府中人材济济,总理前敌营务处的,是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江淮世家子弟,就是翰林出身,官至户部侍郎,曾为左宗棠办过粮台的袁保恒的侄子袁世凯。
袁世凯从小不喜读书,虽是世家子弟,行为无赖,不齿于乡党。在家乡存不住身,异想天开,召集了无业少年十余人,由河南项城到山东烟台,将同伴留在旅舍中,只身去见吴长庆。
吴长庆当时以广东水师提督办理山东军务,他跟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是八拜之交,对故人之子,当然要照应,首先动问来意。
袁世凯答说:“身为将门之子,投笔从戎。”又说他带来的十几个少年,都是难得的将才,“请老伯全数录用。”
吴长庆大为诧异,不好骂他荒唐,斥之为冒昧。当下派了一名军官携带银票,到旅舍里,将他的同伴好言资遣。当然,袁世凯是被留下来了。
“你进了学没有?”
“没有。”
袁世凯连秀才都不是,不过捐了个监生,照例可应北闱——顺天乡试,吴长庆便叫他在营读书,拜张謇为师。此人号季直,是南通的名士,他在吴长庆幕府中参赞军务,同时也是吴长庆次子吴保初的业师。
既然要应考,张謇当然教他做八股文。袁世凯兴趣缺缺,但陪着张謇谈谈时事,以及用人驭士的手段,却头头是道,很得张謇的赏识。吴长庆幕府中,还有个朱铭盘,也是南通人,与张謇及另一个诗做得极好的范肯堂,号称为“通州三生”,这朱铭盘对袁世凯亦颇有好感,因此,当张謇保荐袁世凯时,而朱铭盘在一旁帮腔以后,吴长庆便委袁为营务处帮办,而且派了两名勤务兵给他。这是前年——光绪六年四月间的事。
及至朝鲜发生内乱,张树声派丁汝昌特召吴长庆议事。吴长庆带同张謇,在天津密商三日,定策平乱。这年壬午,“子午卯酉,大比之年”,袁世凯奉命入京乡试,恰好也在天津,听说要出兵朝鲜,便去见张謇,想弃文就武,不赴乡试而赴朝鲜。张謇答应了,为他向吴长庆要求,如愿以偿。
到了烟台以后,吴长庆回登州去调兵遣将,在烟台派船征粮,预备辎重,由张謇负责,事多且杂,张謇顺理成章地找了袁世凯做帮手,由吴长庆下札子委为“前敌营务处”,居然独当一面。
七月十二日黄昏,吴长庆带领大队人马,由烟台抵达朝鲜仁川,可是日本海陆军已经早一小时到达。只是天色已晚,中日两军都住在船上,预备天亮登陆。
哪知就在夜色苍茫中,闵妃所遣的密使到了。原来朝鲜国王李熙,也像光绪皇帝一样,是旁支入继,李熙的生父“大院君”李昰应,便等于醇亲王,所不同的是,“大院君”摄政。李熙成年以后,“大院君”归政,而李熙懦弱,大权落入王妃闵氏手中,“大院君”自然看不过去,便与闵妃争权。那闵妃像慈禧太后一样,非常能干,心想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只要倾心结交中国官吏,自然就占上风。此时日本的野心日炽,看朝鲜两派对立,各不相下,便蓄心要找机会,作为入侵的借口。
机会终于来了。朝鲜内政不修,人民困苦,士兵的饷欠了好几个月,一再“闹饷”,发又发得不足数,于是便常有造反作乱之事,日本人便买通乱党,故意让他们抢劫日本领事馆,日本便以保护领事馆为名,酝酿出兵朝鲜。
闵妃得到消息,向中国官吏告密,驻日公使亦有急电到北洋,中日双方军队都想抢个先着,但同时到达,不分先后,而闵妃的密使一来,情势就不同了。
这个密使谒见吴长庆、丁汝昌,说日本与李昰应已有勾结。哪一个的军队先到朝鲜京城汉城,哪一国便控制了整个局势。这就像楚汉相争,先入咸阳为胜是一样的道理。
“为今之计,我们劝天朝大军,乘黑夜登陆,由间道入汉城,一昼夜可以抵达。这条间道捷径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
“主意是很好,可是这一昼夜的供应呢?士兵不能不吃饭啊!”
“请放心。”闵妃的密使说,“沿途都设备好了。”
吴长庆大喜,立即召集张謇及马建忠密议,决定接受闵妃的计划,先派五百人连夜登陆,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其余守在船上待命。
密议既定,吴长庆在招商局轮船的大餐间点兵发令。
这本来应该是士气昂扬,踊跃争先的一个场面,不过吴长庆下达了命令,肃静无声,约有五分钟之久,这一下气氛便显得很僵硬了。
终于有个姓刘的帮带,凑到吴长庆面前低声说道:“本营都是陆军,从来没有出过海,现在轮船刚停下来,弟兄晕船的很多,能不能请大帅体谅,让大家休息一夜,到天亮再上岸。”
此言一出,吴长庆即时变色,偏偏另外还有同样的请求,吴长庆勃然大怒,拍桌骂道:“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敢不遵我的命令,莫非不知道军法?”说着,要拔令箭斩那个刘帮带。
张謇在旁,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说道:“大帅,刘帮带不宜再带兵了,另外派人吧!”
“派谁呢?”
“我看袁世凯可以接替。”
“好!”吴长庆向左右说道:“把姓刘的先看管起来,等我办完了大事再来处置。”
这时袁世凯已得到通知,进来行了礼,张謇说道:“大帅有差使派给你,你仔细听着。”
吴长庆接口下令:“刘帮带不遵命令,我已把他革职看管,现在派你为帮带,接管他的队伍,即刻预备,半点钟以后,先领一营人,坐朝鲜派来的船登陆,由朝鲜向导带领,连夜行军。袁世凯,这个差使,你担当得下来,担当不下来?”
“能担当。”
“好!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违反军法,准你先斩后报。”说着,吴长庆将手中的令箭,往前一递。
袁世凯接令在手,高声答道:“遵大帅将令。”
半点钟不到,袁世凯已扎束停当,草鞋短裤,干净利落,进来向吴长庆禀报:“已经跟朝鲜的译官商量决定,登陆后连夜行军,天明到果山早饭,在那里恭候大帅驾临。”
辞行既毕,立即下船。到得天亮,吴长庆亲统两营,接续前进,中午抵达果山,袁世凯下马迎谒,说已派先锋五百人,由营官率领先走,他特为在此候驾。
“路上怎么样?”
“一路平安,朝鲜的供应很完备,一切请大帅放心。”
“好!”吴长庆又问,“还有什么事要报告的?”
“士兵的纪律不大好,抢民间的东西,还有对妇女无礼,王师戡乱,这样子会让人家看不起,世凯已遵大帅将令,就地正法了七个人。”
一听这话,吴长庆放心了。原以为他不会带兵,现在看来,倒真不愧将门之后,当下慰勉了一番,关照袁世凯继续前进。
当天深夜,先锋五百人到了汉城,在南门扎营。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吴长庆亲统的一千人,亦复疾驰而至,在距汉城七里的屯子山,扎下大营。其时“大院君”李昰应已经得到消息,派了他的儿子大将军李载冕来见吴长庆,表示慰劳。吴长庆亦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等李载冕一走,立刻进城去拜访李昰应,作礼貌上的周旋。
出城回大营以后,吴长庆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及幕僚密商。马建忠建议,擒贼擒王,等李昰应来回拜时,设法扣留,送往天津,以寒乱党之胆。倘或乱党不受安抚,再行进剿。
吴长庆认为此计大妙,其余的人众都同意,于是秘密部署,设下了陷阱只等李昰应来自投。
李昰应来回拜时,是在下午四点钟,带的卫队有数十名之多,接入帐内,由张謇与马建忠二人,与李昰应笔谈,这样交换意见,即令是泛泛的寒暄,一来一往,亦很费事。等营外李昰应的卫队,被隔离开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吴长庆便即说道:“本人奉朝廷之命传旨,着贵藩亲自到北京,面陈乱党的一切。”
说完,也不管李昰应听得懂听不懂,由马建忠扶起李昰应出营,外面有一顶轿子,将他塞入轿内,抬起便走,健卒百余人前后夹护,连夜冒雨急驰一百二十里,第二天一早到南阳港口,登上威远兵轮,李昰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一个目标是李昰应的长子,亦即韩王李熙的胞兄李载冕。据说,乱党是由他指挥的。吴长庆派袁世凯领兵入城,逮捕了李载冕,而乱党却已逃散了。
当天晚上,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乱党屯驻在两个地方,一个叫利泰院,一个叫枉寻里。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便由他亲自出马,利泰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乘黑夜奇袭,抓了一百多人,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走避,枉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局势已经平定了。
这一来,日军便没有再进城的理由,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驻扎在城外。日本驻韩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向韩国提出赔偿的交涉,这不是吴长庆的事,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随即行文北洋,奏请论功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