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喝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交给瑞香了。
“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只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
“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装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妥,不妥!她决不肯说真心话的。”
“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
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
“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待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胡雪岩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春院,花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行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方伯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驱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么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但一进去了,女眷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春开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
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此来拜寿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汽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井,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着雌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督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么,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
“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
“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
“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梅藤更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更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有意为主人炫耀,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槟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越来越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基地不足,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继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是用英语交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沅。
这陈启沅是广州府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末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
“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怡和丝厂开工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应民情,就像继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沅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沅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小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的话又不同了。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办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
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软的不要,湿的不要,每每与客户发生争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兴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家大户,相约有丝不卖与怡和,有机器、无原料,被迫停工,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的损坏,生锈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旗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大利造的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沅的例子在,机器马达一响,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的人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