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
“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
“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
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
“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说;第二,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得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名字叫做RopeWalk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滨还可以通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Lane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滨,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做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二座石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眼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罗。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
“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
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吴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
“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
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得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水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
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地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么,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她说,“千万请你实说。”
“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
“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
“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
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呛着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就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
“不错。”
“那么争得过,争不过呢?”
“争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来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
“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了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你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
“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是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
“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
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巳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到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像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去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
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么,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
“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
“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巳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跟我合得来的?”
“我晓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嫁,哪种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说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吴铁口机变极快,应声而答:“土生金更好。”
“喔。”七姑奶奶无所措意似的应声,然后转脸问道,“四姐,还有啥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铁口”,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七姑奶奶觉得到此为止,自己的设计,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应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匣递上来,预备取银票付润金。
“吴先生,今天真谢谢你,不过还要请你费心,细批一个终身。”
“这——”吴铁口面有难色,“这怕一时没有工夫。”
“你少吃两顿花酒,工夫就有了。”
吴铁口笑了,“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他半开玩笑地说,“‘满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阎罗王的席,划不来。”
“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个不屑的神情,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点倒不要紧,批一定要批得仔细。”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细活’一定的道理。”
“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捡银票,一面问道,“吴先生该酬谢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全靠托贵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不好意思多要,随古太太打发好了,总归不会让我白送的。”
“白送变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在桌上说道,“吴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我决不嫌。”
“我也晓得依罗四姐的八字,送这点钱是不够的。好在总还有来请教你的时候,将来补报。”
告辞出门,七姑奶奶邀罗四姐去吃大菜、看东洋戏法。罗四姐托辞头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里明白,吴铁口的那番斩钉截铁的论断,已勾起了她无穷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细想,因而并不坚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马车,到家以后,关照车夫送罗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古应春与胡雪岩相偕从宝善街妓家应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这天陪罗四姐去算命,是特为来听消息的。
“这个吴铁口,实在有点本事。说得连我都相信了。”
要说罗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对吴铁口的要求,自己编造的假话,出于他人之口,居然信其为真,这吴铁口的一套说法,必是其妙无比。这就不但胡雪岩,连古应春亦要先闻为快了。
“想起来都要好笑。吴铁口的话很不客气,开口克夫,闭口做小,罗四姐动真气了,哪知到头来,你们晓得怎么样?”
“你不要问了。”古应春说,“只管你讲就是。”
“到头来,她私底下要我问吴铁口,应该配什么命好?吴铁口说,自然是金命。我说土命呢?”七姑奶奶说,“这种地方就真要佩服吴铁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厉害的是脱口而出,说土生金,更加好。”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看起来要好事成双了。”
“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说。
“你听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事情包在我身上!不过急不得。罗四姐的心思,比哪个都灵,如果拔出苗头来,当我们在骗她,那一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所以,这件事我要等她来跟我谈,不能我跟她去谈,不然,只怕会露马脚。”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我不急。”
“既然不急,小爷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会快。”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说:“我回杭州,过了节再来。”
“对!”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你不妨先预备起来,先禀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晓得罗四姐的,一定会答应。”
“婶娘呢?”
“她原说过的,要寻一个帮手。”
“小爷叔,你一定要说好。”七姑奶奶郑重叮嘱,“如果婶娘不赞成,这件事我不会做的。多年的交情,为此生意见,我划不来。”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处得极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为在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极有分寸。胡雪岩并不嫌她的话率直,保证跟婶娘说实话,决不会害她将来为难。
“那么,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过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说,“你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见一次面?”
“怎么不要?不要说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紧。不过千万不要提算命的话。”
一直不大开口的古应春提醒他妻子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也不要自以为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罗四姐对她的终身,真的有什么打算,一定也急于想跟你商量,不过,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应该你去看她,这才是体谅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议,第二天上午坐车去看罗四姐,到得那里,已经十点多钟,只见客堂中还坐着好些绣户,却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应付。
“你们东家呢?”
“说身子不舒服,没有下楼。”老马苦笑着说,“我一个人在抓瞎。”
“我来帮忙。”
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过几次,也曾参与其事,发料发钱、验收货色,还不算外行。有疑难之处,唤小大姐上楼问清楚了再发落。不过半个钟头,便已毕事。
“我上楼去看看。”七姑奶奶问小大姐,“哪里不舒服?”
“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说道,“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啥缘故?”
“不晓得,我也不敢问。”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话,撩起裙幅上楼,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便站住了脚,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动。等我起来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门框,慢慢举步。
“当心,当心!”罗四姐已经起来,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透入,自己却背过身去,“七姐,多亏你来。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
“你怕光。”七姑奶奶说,“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独畏光,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睛,于是答应一声,仍旧上床,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预备午饭。
“你不必操心。我来了也像回到家里一样,要吃啥会交代他们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悄声说道,“到底为啥罗?”
“心里难过。”
“有啥放不开的心事?”
罗四姐不做声,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问,探手入帐去,摸她的脸,发觉她一双眼睛肿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泪痕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