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像《金瓶梅》开头的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像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恼,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
“为啥?”
“还要我问?”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
“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
“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
“样样中意。除了——”
“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
“你不动气,我就说。你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
“脚大有什么,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
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接,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上岸到总督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请你把脚伸进去,露出来不雅观。”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因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便即笑笑说道:“好,好,我不嫌你。”
“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
“喔,你倒说说看。”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眼说:“偏不告诉你。”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地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洁,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
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
“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
“喔,”胡雪岩问,“啥辰光?”
月如不答话。
“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
“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
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如此,还是将一张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
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
“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说的?”
“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
“那么,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好热。”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都解开了,衣襟半掀,芗泽微闻,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叫我说啥?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
“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
月如又不做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
“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
“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
月如收拾了床铺,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
“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廿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
“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
“这还不晓得。”
“怎么你会不晓得呢?”
“‘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
“啥叫‘凭天断’?”
“抽签。”胡雪岩答说,“廿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
“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
“不错。”
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床上,双肩耸动着在哭。
“月如,月如!”
他尽管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仿佛止住了。
“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
“我怎么不要伤心?”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你死没良心!把我骗到手,尝过新鲜了,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你好眼不见为净!”
“这是从哪里说起?”胡雪岩不由得失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把毫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
“哪里是毫不相干?老唐调到外县,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玩过就算数了。”
这番指摘,不能说她没有道理,胡雪岩细想了一会说道:“你也不一定要跟老唐去,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
“做你的小公馆?”
“也不是啥小公馆——”
胡雪岩有些词穷了,月如却毫不放松。
“不是小公馆是啥呢?”她说,“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在杭州,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复人家?而且你要来了,总归有人晓得的,跟你的人不说,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太面前去说,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愣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廿三家管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像扯在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
“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去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
“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
“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
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的“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
“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了,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廿三家典当管总仍然照旧,一定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
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消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廿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
“嗐,七姐,请你不要问了。”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
“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生,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
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急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会一辈子疚歉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
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一看姑奶奶躺在那里,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丸,让她吞了下去。然后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难了,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
“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不吃他的药就是了。”
“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
艾礼脱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但胡雪岩却倦得睁不开眼睛。
“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
“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
“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
“好,好!我会说。”
左帅临任
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廿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都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当下先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后来不但中了进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燮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湖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
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是儿女亲家,与左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荫说:“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定保不住,东南大局,不复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折子。”
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个折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潘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潘祖荫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定专差赍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焘是在洪杨平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
哪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还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责以外,且四次上奏折,指摘郭嵩焘,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种种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昆焘写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
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致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顾感谊友情,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