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之谋报复,是一开头就打定了主意的,但采取什么手段,却须看情况,视机会而定。不过他也深知情况愈了解,机会就愈容易找的道理,认为只要常去胡家,熟悉了全家上下,就一定会有机会。果然,机会来了。
这机会其实也就是利用他所了解的情况,胡封翁在家具有绝对的权威地位,全家亦无不重视“老太爷”的一言一动。有一次胡封翁“发痧”,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已闹得天翻地覆。姓吕的看在眼里,不由得在肚子里做功夫。几经考虑,定下了一计,只是要等,等胡封翁生病。
两年前的夏天,天时不正,疫疠流行,胡家病倒了好几个人,胡封翁并未感染时疫,只是年纪大了,看家有病人,且不只一个,内心不免抑郁,因而眠食不安,精神大不如前。姓吕的便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给胡参赞,细述胡封翁的颓唐老境,却又劝慰胡参赞,“为国宣劳,自有天助”,全家孝顺,对老人照顾得极周到,何况还有朋友在,缓急之济,必当全力相助,胡参赞大可放心。
估量这封信已寄到了胡参赞手里了,同时判断胡参赞亦已接到家书,所述胡封翁的情形,跟他的话绝无矛盾时,他发了一个电报,只有八个字:“老伯病故,速定行止。”胡参赞自然深信不疑,所谓“速定行止”,意思是催他回来奔丧。胡参赞便向公使陈明,公使电奏,参赞丁忧,请予开缺,并声明派何人代理参赞的职务。哪知电奏到达上海之日,姓吕的又发了一个电报,更正前电。
可是已经奏了丁忧开缺,却无法更正。胡参赞吃了一个哑巴亏,只有请公使备交呈报总理衙门,转咨吏部备案,否则将来到了胡封翁寿终正寝时,胡参赞连发丧守制都不能,那才真的成了空前绝后的笑话。
醇王由于这个笑话的启发,想到了许多事该警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电报亦是如此,非得托付给很妥当的人不可,否则机密容易外泄。”他说,“疆臣窥探朝廷意旨,尚且不可,何况廷寄未到,已先有所知,得以事先弥缝,那一来朝廷的号令不行,国将不国,太可怕了。”
听得这话,盛宣怀以言多必失自警,同时觉得有消除醇王的恐惧,只让他想到电报的好处的必要。
于是他略想一想答说:“王爷想得深、想得透,不是我们知识浅薄的人所能及。不过由王爷的开示,宣怀倒想起西洋的一个法子,不知道有用没有用?”
“什么法子?”
“就是密码。”盛宣怀答说,“现在汉字的电报,每个字四码,有现成的书,照码译字,那是明码,如果事先约定,码子怎么拿它变化一下,譬如加多少码、或者减多少码,只有彼此知道,机密就不容易外泄了。”
“原来还有这个法子!”醇王问道,“这个加码、减码的法子,是不是跟“套格”差不多?”
“比套格方便得多了。”
所谓“套格”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张厚纸。使用的方法是,通信双方预先约定,用多大的纸、每页几行、每行几字,其次是看用哪种套格,挖空的位置在何处。然后就要花心思了,犹如科场考试的“关节”那样,把要说的一两句话,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废话之中。收信的人,将套格在原信上一覆,空格中露出来的字,连缀成文,就是对方要说的话。
“套格”确有保密的功效,但用起来很不方便,第一,必得肚子里有墨水,嵌字贵乎嵌得很自然,不用套格绝不知其中的奥妙;第二是,不能畅所欲言,数百言的一封长函中,也许只说得五六句话。
“比较起来,加码、减码就方便得太多了。”盛宣怀又说,“还有一层,套格一定要预先做好,送交对方,加码减码,只要先有一句话的约定,可以做成好多密码本,当然头两个字要用明码,不然对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个密码本了。”
“这话我不大懂。”盛宣怀字杏荪,醇王很客气地称他,“杏翁,请你说清楚一点儿。”
“是。譬如说吧,王爷交代我‘天地玄黄’四个密码本——实际上是交代一句话,‘天’字减一百二,‘地’字减三百三,‘玄’字加一百二,‘黄’字加三百三。到得王爷给我密码时,头两个明码是‘地密’,我就知道,下面所有的数码都要减三百三十,原码一千五百八十九,其实是一千二百五十九,找到这个码子的字,才是王爷要用的字。”
“那么,旁人只要知道了加减多少,密码不就不密了吗?”
“是,是!王爷一语破的。”盛宣怀答说,“所以最保密的办法,就是自己编一本密码本,不按部首,随意乱编。这个密码本一样也可以加减数码,密上加密,就更保险了。”
接着盛宣怀又讲了许多使用电报的方法与诀窍,譬如像“洪状元”——洪钧发明的韵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两个字来表明月日,如“寅东”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东为“一东”,当然也可以再加上时辰,“寅东寅”为正月初一寅时,第二个寅字与第一个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会弄错。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醇王完全为电报着迷了,“杏翁,”他说,“你能不能把电报怎么发、怎么收,演练给我看看?”
“王爷怎么说‘能不能’?王爷吩咐,宣怀自然遵办,不过先得预备预备。”
“要预备多少日子?”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样,盛宣怀计算了一下,允以五日为期。辞出王府,立即遣派专人到天津,调了两名电报学堂的教习,带同得力学生及工匠,运用收发报机、发电机之类,在醇王府中,临时架线,布置妥当,恰好是第五天自设的限期。
醇王府的范围很广,花园题名“适园”,正厅名为“颐寿堂”,是恭王所题,内悬同治皇帝御笔“宣德七德”的匾额。
这是极严肃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杵”,不便再设电杆,所以在颐寿堂后拉线,一端通往堂东的风月双清楼,一端通往抚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风月双清楼写了一通很长的电码交发,盛宣怀亲自在抚松草堂照料,收到电码,交由两名学生分译。
这两个学生程度很不坏,电码更是熟得不须翻书,便能识字,一个念,一个写,盛宣怀站在他们身后细看,只见写的是:“京华盛冠盖,车马纷长衢。十日黄尘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见林壑疏。朱邸开名园,别在城西隅。东风二三月,杂花千万株。俯檐弄嘉禽,出沼窥文鱼。追陪竟日夕,暂欲忘簪裾。此少荃相国春日游适园诗也。即录送风月双清楼。九思堂主人。”
“少荃相国”指李鸿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别署,都容易明白,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这句诗竟不成话说了。盛宣怀便指着字面问:“这是不是错了?”
“不错。”
“可是意思不通。”
笔录的那学生想了一下,将“女足女足”四字涂去,另写了“娖娖”二字。盛宣怀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电报新书》中,并无“娖”字,所以醇王用测字法,写成“女足”。
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个小小的变通办法。醇王对于自己初次使用电报,遇到难题,而能应变,且为人所接受,证明他的变通办法是行得通的这一点,非常得意。同时电报在他的感觉中,不仅是可靠的,也是可亲的了。
这使他记起许多往事,有些得自传闻,有些则是亲身的经历。清宫中对秘密通讯的方法,一向重视,尤其是在得失荣辱,甚至生死存亡,决于俄顷的紧要关头,能够运用独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防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那出入是太大了。
在他的记忆中,早年听说过康熙末年夺嫡的许多故事,有的使用“矾书”,有的用罗马字代替满州话的“字头”来拼音。“九阿哥”胤禟的门客中,有一个是“东正教”的教士,因而发明了用俄文拼音来表达满州话,传递反抗雍正的信息,虽为雍正截获了,却不知说些什么,因而胤禟所部署的“造反”的策略,始终是个谜。
醇王亲身所经历的是“辛酉政变”。那时肃顺等人将两宫太后与诸王隔离开来,尤其是对恭王,监视更严,以至于不得已用太监安德海使一条苦肉计,伪装他犯了严重的过失,痛责一顿板子,打发回京,实际上是携带两宫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当时有电报,能用密码通信,调遣神机营到热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里带人到旅舍,将肃顺从他的姨太太身边拉起来那种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
就这样,由于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进言,说盛宣怀目前总办电报局的差使,极其要紧,且亦无人替代,不宜对他有所处分。而况就算他有过失,能将电报办好了,亦足以将功折罪。同时李莲英亦一再说盛宣怀如何有良心,一定会感恩图报,如何能干,可资以为耳目,终于使得慈禧太后决定将刘坤一的奏折“留中不发”,只是由总理衙门给了北洋一道咨文,饬令盛宣怀不得干预招商局局务。
获知了这些内幕,胡雪岩在内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数年以来,他虽看出盛宣怀机诈百出,不是个好惹的人,但总觉得此人还不成气候,无需过虑,而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劲敌了。
“将来上海、天津的电报一通,盛杏荪在管这件事,消息比我们灵通,已经占先一着。”胡雪岩对汪惟贤说,“这还在其次,更要防他在电报上动手脚,弄些伪消息、伪行情过来,一相信了它,岂不大上其当。这一点,你要格外当心。”
“我知道。”汪惟贤答说,“电报学堂我也有熟人,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也弄它几套密码出来,行情我们自己报。”
“不错。将来丝的行情,一定要自己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