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人贪宝
胡雪岩谈朱宝如夫妇的故事,话到此处,忽然看着乌先生问道:“你晓得不晓得,是哪个抓的朱宝如?”
“不是团练局巡防队吗?”
“不是。是他自己。这是一条苦肉计,巡防队的人是串出来的。”胡雪岩说,“朱宝如一抓进去,问起来在我善后局做事,巡防队是假模假样不相信。”
“朱宝如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当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来,戏就有得他唱了。”
据胡雪岩说,他释放之前,向朱家驹、王培利拍胸担保,全力营救。其时这两个人,已由巡防队私设的“公堂”问过两回,还用了刑,虽不是上“夹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顿“皮巴掌”打下来,满嘴喷血,牙齿打掉了好几颗,出言恫吓,当然不在话下--朝廷自平洪杨后,虽有“胁从不问”的恩诏,但长毛余孽已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除非投诚有案,倘为私下潜行各处,地方团练抓到了仍送官处治。因此,朱家驹、王培利惊恐万状,一线生机,都寄托在朱宝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第三天盼到了。
朱宝如告诉他们,全力奔走的结果,可以办个递解回籍的处分,不过要花钱。朱家驹、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钱庄,存折还在,他说,这笔存款不必动,他们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于刘家的房子,出了这件事以后,眼前已经没有用处,不如牺牲定洋,设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银子提出来,在团练局及钱塘、仁和两县,上下打点,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宝藏埋在刘家,地图在他们身边,等这场风波过去,再回杭州,仍旧可以发财。
到此境界,朱家驹、王培利只求脱却缧绁,唯言是从,但朱宝如做事,显得十分稳重,带着老婆天天来探监送牢饭,谈到释放一节,总说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慢慢儿磨,劝他们耐心等待。
这样,过了有十天工夫,才来问他们两人,说谈妥当了,一切使费在内,两千八百两银子,剩下二百两还可以让他们做路费,问他们愿意不愿意。
“你们想,”胡雪岩说,“岂有不愿之理?存折的图章在王培利身边,交给朱宝如以后,第二天就‘开笼子’放人了。不过,两个人还要具一张甘结,回籍以后,安分守己做个良民,如果再潜行各地,经人告发,甘愿凭官法办。”
“好厉害!”乌先生说,“这是绝了他们两个人的后路,永远不敢再到杭州。”
“手段是很厉害,不过良心还不算太黑。”乌先生说,“那两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要他们把存折拿出来,五千银子全数吞没,亦未尝不可。”
“不然!朱宝如非要把那张合约收回不可,否则会吃官司。为啥呢?因为从头到底都是骗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刘,孙四也不是‘瓦摇头’,完全是朱宝如串出来的。如果这张合约捏在他们两个人手里,可以转给人家,到了期限,依约付款营业,西洋镜拆穿,朱宝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
“啊,啊!”乌先生深深点头,“这个人很高明。不吞他们的五千银子,放一条路让人家走,才不会出事。”
“不但不会出事,那两个人还一直蒙在鼓里,梦想发财--”
“对了!”乌先生问,“严进士家的房子呢?”
“我先讲他骗了多少。”胡雪岩扳着手指计算,“房价一共三千四百两,付定洋四百两是孙四的好处,整数三千两听说巡防队分了一千,朱宝如实得二千两,典严家的房子够了。”
“典了房子开粥厂?”
“是啊!朱宝如来同我说,他看中严家房子的风水,想买下来,不过现在力量不足,只好先典下来,租给善后局办粥厂。他说:‘做事情要讲公道,粥厂从头一年十一月办到第二年二月,一共四个月,租金亦只收四个月,每个月一百两。’我去看了房子,告诉他说:‘这样子的房子,租金没有这种行情,五十两一个月都勉强,善后局的公款,我不能乱做人情。不过,我私人可以帮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钱。不过办粥厂当然也有好处。”
“那么,掘藏呢?掘到了没有?”
“这就不晓得了。这种事,只有他们夫妇亲自动手,不曾让外人插手的。不过,朱宝如后来发了财,是真的。”
“大先生!”乌先生提出一大疑问,“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有些情形是孙四告诉我的。他只晓得后半段,严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谈到这里,胡雪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到堂子里去吃花酒,遇见一个江西人,姓王,他说,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晓得你的大名了,我还是你杭州阜康钱庄的客户。”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王培利了?”
“不错。当时他跟我谈起朱宝如,又问起万安桥刘家的房子。我同他说,朱宝如,我同他沾点亲,万安桥刘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堂子里要谈正经事,都是约到小房间里,躺在烟铺上,清清静静私下谈,席面上豁拳闹酒,还要唱戏,哪里好谈正事?所以我说了一句:有空再谈。原是敷衍的话,哪晓得--”
“他真的来寻你了?”乌先生接口问说。
“不是来寻我,是请我在花旗总会吃大菜。帖子上写得很恳切,说有要紧事情请教,又说并无别客。你想想,我应酬再忙,也不能不去--”
胡雪岩说,他准时赴约,果然只有王培利一个人,开门见山地说他做过长毛,曾经与朱宝如一起被捕。这下胡雪岩才想起他保释过朱宝如的往事,顿时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岩在浙江官场的势力,要求胡雪岩设法,能让他回杭州。
“你答应他没有呢?”乌先生插嘴发问。
“没有。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好做这种冒失的事。”胡雪岩说,“我同他说,你自己具了结的,我帮不上忙。不过,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办。他叹口气说:这件事非要我自己去办不可。接下来就把掘藏的事告诉我。我一面听、一面在想,朱宝如一向花样很多,他老婆更是个厉害角色--。”
说到这里,乌先生突然发觉螺蛳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便打断了胡雪岩的话问:“罗四姐,你怎么样,人不舒服?”
“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摇着手说,“你们谈你们的。”她看着胡雪岩问,“后来呢?”
“后来,他同我说,如果我能想法子让他回杭州掘了藏,愿意同我平分。这时候我已经想到,朱宝如怎么样发的财,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说不定是要去寻朱宝如算账,可是,这笔账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后来说不定会出人命。”
“出人命?”乌先生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王培利吃了哑巴亏,会跟朱宝如动刀子?”
“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宝如先下手为强,先告王培利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发财,同时也要劝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为这种渺茫的事牵肠挂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忙,替你寻个事情做。他说,他现在做洋广杂货生意,境况过得去,谢谢我,不必了。总算彼此客客气气,不伤感情。”
“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
“大概死心了。据说他的洋广杂货生意,做得不错。一个人只要踏上正途、勤勤恳恳去巴结,自然不会有啥发横财的心思。”胡雪岩说,“你们几时见过生意做得像个样子的人,会去买白鸽票?”
“这倒是很实惠的话。”乌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问,“你倒没有把遇见王培利的事,同朱宝如谈一谈?”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我从不挖人的痛疮疤的。”
“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静听的螺蛳太太开口了,“如果你同朱宝如谈过就好了。”
这一说,便连乌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与胡雪岩都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释。
螺蛳太太却无视于此,只是怨责地说:“我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形,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
“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朱宝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同你谈它作啥?”胡雪岩又说,“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有些事已经过去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怎么跟你谈?而况,也没有工夫,一个人如果光是谈过去,我看,这个人在世上的光阴,也就有限了。”
“着!”乌先生击案称赏,“这句话,我要听。我现在要劝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壮志,不可消沉。你的精力还蛮旺的,东山再起,为时未晚。”
胡雪岩笑笑不做声。就这时听得寺院中晨钟已动,看自鸣钟上,短针指着四时,已是寅正时分了。
“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岩说,“明天再谈吧。”
于是等丫头们收拾干净,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向乌先生道声“明朝会”,相偕上楼。
到了楼上,螺蛳太太还有好些话要跟胡雪岩谈,顶要紧的一件是,十二楼中各房姨太太私房,经过一整天的检查,收获极丰,现款、金条、珠宝等等,估计不下二三万银子之多,她问胡雪岩,这笔款子,作何处置?
“我没有意见。”胡雪岩说,“现在已经轮不到我作主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牢骚,不过螺蛳太太明了他的本意,“你也不要这样说,现在你还可以作主。”她说,“过两三天,就难说了。”
“你说我现在还可以作主,那么,请你替我作个主看。”
“要我作主,我现在就要动手。”
“怎么动法?”
“趁天不亮,请乌先生把这些东西带出去。”螺蛳太太指着一口大箱子说,“喏,东西都装在里面。”
“喔!”胡雪岩有些茫然,定定神说,“你刚才怎么不提起?”
“现在也还不迟。”
胡雪岩重新考虑下来,认为不妥,此举有欠光明磊落,于心不安,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
“罗四姐,”他说,“我手里经过一百个二三十万都不止,如果要想留下一点来,早就应该筹划了,而且也绝不止二三十万。算了,算了,不要做这种事。”
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同时听出胡雪岩根本反对将财物寄顿他处,这就使得她担心的一件事,亦无法跟他谈了。
“我真的困了。”胡雪岩说,“明天起码睡到中午。”
“你尽管睡。没有人吵醒你。”
螺蛳太太等他吃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燕窝粥,服侍他上床,放下帐子,移灯他处。胡雪岩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睡?”
“我还有两笔账要记。你先睡。”
“我眼睛都睁不开了!随你,不管你了。”
果然,片刻之后,帐子里鼾声渐起,螺蛳太太虽也疲乏不堪,可是心里有事,就是不想上床。当然也不是记什么账,靠在火盆旁边红丝绒安乐椅上,半睡半醒地突然惊醒,一身冷汗。
到得清晨,只听房门微响,她睁开酸涩的眼看,是阿云蹑脚走进来,“怎么?”她惊异地问,“不上床去睡?”
“啥辰光了?”她问。
“七点还不到。”
“乌先生起来了没有?”
“还没有。”
“你留心,等乌先生起来,伺候他吃了早饭,你请他等一等,上来叫我。”
“晓得了。”阿云取床毛毯为她盖上,随即而去。
一半是累了,一半是想到乌先生,浮起了解消心事的希望,螺蛳太太居然蜷缩在安乐椅上,好好睡了一觉,直到十点钟方由阿云来将她唤醒。
“乌先生起来一个钟头了。”阿云告诉她说,“他说尽管请你多睡一会,他可以等,我想想,让他多等也不好意思。”
“不错。”螺蛳太太转过身来让阿秀看她的发髻,“我的头毛不毛?”
“还好。”
“那就不必重新梳头了,你打盆脸水来,我洗了脸就下去。”
话虽如此,略事修饰,也还花了半个钟头,到得楼下,先问乌先生睡得如何,又问阿云,早饭吃的什么。寒暄了一会,使个眼色,让阿云退了出去,方始移一移椅子,向乌先生倾诉心事。
“朱宝如同我们大先生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叔,他太太,我记得你见过的?”
“见过,也听说过,生得慈眉善目,大家都说她精明能干,做事情同场面上的男人一样,很上路。”乌先生紧接着说,“昨天晚上听大先生谈起,才晓得她是好厉害的一个角色。”
“我昨天听他一谈,心里七上八下。”螺蛳太太迟疑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音说,“乌先生,我有件事,只同你商量,我不晓得朱太太会不会起黑心,吞没我的东西?”
乌先生问说:“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是啥东西?”
“是一个枕头--”
当然,枕头里面有花样,第一样是各色宝石,不下四五十枚,原来胡雪岩是有一回在京里听人谈起,乾隆年间的权相和砷,一早起来,取一盘五色宝石要看好些辰光,名为“养眼”,回家以后,如法炮制,这一盘宝石,起码要值十万银子。
第二样是螺蛳太太顶名贵的两样首饰,一双钻镯、一个胸饰,中间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钻镯,周围所镶十二粒小钻,每粒最少亦有两克拉,是法国宫廷中流出来的珍品,胡雪岩买它时,就花了二十五万银子。
第三样的价值便无法估计了,是十枚“东珠”。此珠产于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大如桂圆、匀圆莹白,向来只供御用。采珠的珠户,亦由吉林将军严密管制,民间从无买卖,所以并无行情。这十枚“东珠”据说是火烧圆明园时,为英国兵所盗取,辗转落入一个德国银行家手中,由于胡雪岩为“西征”借外债,这个银行家想做成这笔生意,特意以此为酬,以后胡雪岩就没有再收他的佣金。
乌先生体会到此事如果发生纠纷,对螺蛳太太的打击是如何沉重,因此,他认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慰抚。
“罗四姐,世事变化莫测,万一不如意,你要看得开。”他紧接着说,“这不是说,这件事已经出毛病了,不过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想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螺蛳太太心里很乱,“乌先生,”她答非所问地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商量。”
“那么,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第一,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还是她劝你这么做的?”
“是我自己托她的。不过,她同我说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个打算。”
“嗯嗯!”乌先生又问,“你把东西交给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这种事怎么好让人看见?”
坏就坏在这里!乌先生心里在想,“你交给她的时候,”他问,“有什么话交代?”
“我说,枕头里面有点东西,寄放在你这里,我随时会来拿。”
“她怎么说呢?”
“她说,我也不管你里头是什么东西,你交给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不过,我收条是不打的。”
“当然,这种事,哪有打收条之理?”乌先生说,“现在瞎猜也没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来就是。”
“我--”螺蛳太太很吃力地说,“我怕她不肯给我。”
“你说她会不认账?”
“万一这样子,我怎么办?”说着,螺蛳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怕去见她。”
不是怕见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认账,她当时就会承受不住。既然如此,乌先生自觉义不容辞了。
“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么说?”
“对,你代我去,看她怎么说。”螺蛳太太说,“你带两样东西给她,她就晓得你是我请去的,会跟你说实话。”
螺蛳太太随即唤阿云来,命她去开药箱,取来两个锦盒,一个内贮一枝吉林老山人参,是当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赈,山西巡抚曾国荃专折请奖,蒙慈禧太后颁赐一方“乐善好施”的御笔匾额,及四两人参,由于出自天家,格外珍贵,这是螺蛳太太为了结好,自动送朱太太的。
另外一个锦盒中,只残存了两粒蜡丸,这是朱太太特为跟她索取的。“我们家大少奶奶、二小姐,各用了一个,还剩两个舍不得送人。朱太太跟我要了几回,我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等找出来送她。如今也说不得了,舍不得也要舍得。”螺蛳太太又说,“但愿她想到,要为子孙修修福,阴功积德,才不会绝后。”
原来还有这样深意在内,螺蛳太太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乌先生点点头说:“我拿这两样东西去给她,等于是信物,她会相信,我可以做你的‘全权代表’。好,我今天就去。”
“乌先生,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
螺蛳太太要商量的,便是从各房姨太太住处查寻到的私房,本来装一只大箱子,想托乌先生寄顿,胡雪岩虽不赞成,螺蛳太太心却未死,想捡出最值钱的一部分,打成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小包裹,交付给乌先生,问他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