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棠是很外场的人,对马逢时很客气地敷衍了一阵。等酒到微酣,杨书办方始道明来意,马逢时随即举杯相敬:“我对当铺一窍不通,接了这个差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全要仰仗周先生指点。”
“好说,好说。”周少棠一面应答,一面在肚子里做工夫。他跟公济典的唐子韶,只是点头之交,但阜康的谢云青,却跟他很熟,最近的过从更密,从谢云青口中,知道了紧邻公济典的好些秘密,这当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
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时因为与胡雪岩是贫贱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对唐子韶在胡雪岩遭遇这样沉重的打击,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携,拿出良心来共患难,反而乘人于危,趁火打劫,在公济典中大动手脚,暗中侵吞,大为不平。如今恰有这样一个马逢时可以去查账的机会,岂可错过?
“马大老爷,人家都说我周少棠好说大话,做起事来不扎实。所以,查封公济典这件事,我不想多说啥,只有一句话奉告,马大老爷把我这句话想通摸透,包你差使办得漂亮。”周少棠停了一下说,“这句话叫做:‘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
马逢时一愣,因为周少棠的两句开场白颇为突兀,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在内,因而嗫嚅着说:“周先生我们今天是初会,我从没有说过那些话--”
“啊,啊,误会了误会了。马大老爷,我不是说你,也不是说杨大哥,不过因为今天正好有人这样子说我,顺便一提。”周少棠又说,“马大老爷,你不是要我指点?我刚才那两句话,就是把‘总筋’指点给你看,你要看清楚,想透彻。”
原来刚才那种近乎牢骚的话,是周少棠为引起对方注意的一种方式,经此折冲,马逢时已将“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十二个字深印入脑中,当即作出受教的神色说道:“周先生,你这两句话,从字面上说,就有大学问在里头,索性请你明明白白地开导一番。”
“言重、言重。”周少棠问道,“马大老爷,典当的规矩,你懂不懂?”
“我刚才说过,一窍不通。”
“那就难怪了--”
“老周,”杨书办忍不住了,“你不必城头大出丧,大兜大转了。马大老爷明天去查封,要留意哪几件事,请你细说一说。”
“是的。”马逢时接口,“还有,一去要怎样下手?”
周少棠心想,查封胡雪岩的典当,是为了备抵存在阜康的公款,能多保全一分,胡雪岩的责任即轻一分,因此,能将唐子韶在公济典侵吞的款子追出来,对胡雪岩就是最直接、也最切实的帮忙。转念到此,他决定插手干预。
于是他问:“马大老爷去查封公济典,有没有委札?”
“有。不过交代是抚台交代,委札是藩台所出。”
“那一样,都是宪台。”周少棠又问,“领了封条没有?”
“领了。”
“几张?”
“两张。”
“怎么只领两张呢?”
“我以为查封是封前后门,所以只领了两张。”马逢时又说,“后来想想不对,抚台交代,查封归查封,当铺还是照常取赎,既然如此,封了门,岂非当主不能上门了。”
“不独当主不能上门,公济的人也不能进出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不过不要紧,马大老爷今天就去刻一个长条戳,上面的字是:‘奉宪谕查封公济典委员候补知县马’。凭这个长条戳,马大老爷自己就可以封。”
“嗯,嗯,”马逢时一面想一面点头,“我应该有这个权柄。”
“当然有。”
“周先生,”马逢时问道,“明天我去了,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请你给我说一说。”
“这,这要看情形,现在很难说。”说着,周少棠望一望杨书办。
一直很冷静在旁听的杨书办,知道该他说话了:“马大老爷,我看你要请少棠去帮忙。”
“是啊,是啊!”马逢时一迭连声地说,“我就有这样一个打算,不过不知道合不合公事上的规矩。”
“怎么会不合?譬如马大老爷你‘挂牌’放了实缺,起码要请刑名、钱谷两位师爷,现在请少棠去帮忙,也是同样的道理。”
“是,是!这个譬仿通极。”马逢时双手举起酒杯,“周先生,请你帮忙。不过,惭愧的是,现在还谈不到什么敬意,只有感恩在心里。”
于是商定几个步骤,其实也就是周少棠在发号司令,马逢时要做的是,连夜将长条戳刻好,第二天一早在开市以前,便须到达公济典,首先要贴出一张告示:“奉宪谕查封,暂停营业一天。”然后分头查封,最要紧的是库房跟银柜。
“这就要看账了。‘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此话怎讲?因为账是呆的,账面上看不出啥。到库房看过,再拿账来对照,真假弊病就一目了然了。”
“是,是。请教周先生,这姓唐的有哪些弊病?”马逢时问。
“我也是听说,到底如何,要明天去看了才晓得。”周少棠说,“第一种是满当的货色上动脑筋,当本轻、东西好,这也有两种脑筋好动,一种是掉包,譬如大毛的皮统子,换成二毛的,还有一种--”
“慢慢,周先生,请问这个弊病要怎么查?”
“容易。一种是看账,不过当铺里的账,总是好的写成坏的,所以不如估价。”周少棠说,“朝奉的本事就在看货估价,绝不会走眼,大毛是大毛的价钱,二毛是二毛的价钱,你拿同样的货色来比较,问它同样的当价,为啥一个大毛,一个是二毛?他说话不清楚,里头就有弊病了。”
“我懂了。请问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说是赎走了,其实是他占了满当的便宜。要查封这种弊病也不难,叫他拿销号的原票出来看,有,是真的赎走了,没有,就是当主根本没有来赎。”
处理满当货的弊端,马逢时大致已经了解,但是否还有其它毛病呢?问到这一点,周少棠的答复是肯定的,而且词色之间,颇为愤慨。
“这个姓唐的,真是狗彘不如!今日之下,他居然要趁火打劫,真正丧尽天良。”
原来唐子韶从阜康出事以后,认为胡雪岩之垮只是迟早间事,公济典当然也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且趁眼前还能为所欲为之时大捞一笔。
“他的手法很毒,不过说穿了一个钱不值,弄个破铜表来算是金表,一当十两、八两银子,马大老爷,你说,这是不是放抢?”
“太可恶了!”马逢时亦是义形于色,“在满当货上动手脚,还可以说是取巧,因为东家的本息到底已经收回了,只不过没有占到额外的好处而已。像这样子,以假作真,以贱为贵,诈欺东家,是可以重办他的罪的。”
“当然应该重办。”周少棠冷笑一声,“他自以为聪明,假货要到满当没人来赎,盘库日验货,才会发现,那时他已回徽州老家了,你就告他,他也可以赖,说当初原是金表,不晓得怎么掉包了。也没有想到,偏偏会遇到你马大爷,又遇到我,不等满当,就要办它一个水落石出,这叫‘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谈到这里杨书办插嘴了,“唐子韶总还有同党吧?”他说,“朝奉是很爱惜名誉的,如果有为唐子韶勾结、欺骗东家这个名声在外,以后就没有人敢请教他,只好改行了。”
“老杨,你问得好。唐子韶自然有同党,不过这个同党,同他的关系不同,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外甥。”
“嗯,嗯!这就是了。唐子韶预备卷铺盖了,当然也要带了他一起走。”
“一点不错。”周少棠转脸说道,“马大老爷,你明天去了,就要着落在唐子韶的外甥身上,追究真相。要格外留心最近的账,拿当得多的几笔,对账验货,如果货账不符,再问是哪个经的手,第一步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你是说当时不要追究?”
“对,当时不要追究,因为当时一问,唐子韶一定有番花言巧语,打草惊蛇,不是聪明的办法。”
“那么,怎么是聪明的办法呢?”
“把唐子韶的外甥带走,另外找个地方去问。那些小后生禁不起吓,一吓什么都说出来了。”周少棠又说,“最好到县衙门里借两名差役带了去,威风更足,事情也就更容易办了。”
“是,是。这倒容易,仁和县的王大老爷,我很熟。”马逢时越听越有兴趣,很起劲地问,“问出来以后呢?是不是再传唐子韶来问?”
“用不着你去传他,他自己会到府上来求见。”
“何以见得?”
“这--”周少棠迟疑了一会,说声,“对不起!我先同老杨说句话。”
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悄悄问他跟马逢时的关系,杨书办据实以告,周少棠便另有话问了。
“快过年了,马大老爷当然要弄几个过年盘缠是不是?”
“当然。”杨书办问,“你的意思是要他敲唐子韶一笔?”
“不错。不过,公私兼顾,他可以同唐子韶提条件:第一,要他拿原当赎回去,这是公;第二,要弄几两银子过年,数目他自己同唐子韶去谈--或者,同你谈。如果唐子韶不就范,报上去请他吃官司。”
杨书办盘算了一下,觉得其事可行,笑笑说道:“你对胡大先生倒是满够朋友。”
“贫贱之交不可忘。”周少棠掉了句文,虽然有些不伦,却不能说他这句话不通。
两人再深入地谈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种演变,即是襄助马逢时的工作,由周少棠移转到杨书办身上。不过周少棠仍在幕后支援,商定他在阜康钱庄对面的一家安利茶店喝茶,公济典近在咫尺,有事随时可以接头。
等相偕回到原座,周少棠作了交代,“马大老爷,”他说,“你同杨书办很熟,明天请他陪了你去,有啥话说起来也方便。其中的窍门,我同杨书办说过了,这桩差使,一定可以办得漂亮。”说着起身告辞而去。
其时已是万家灯火,酒客络绎而至,热闹非凡,说话轻了听不见,重了又怕泄漏机密,杨书办提议另外找个地方去喝酒。
“到哪里?”
“你跟我去,不过,”杨书办声明在先,“马大老爷,到了那个地方,我不便用尊称,一叫马大老爷,露了相不好。”
“不要紧,你叫我老马好了。”
“最好连姓都不要用真的。你们老太太尊姓?”
“姓李。”
“我就叫你老李了。离这里不远,我们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