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时的骄傲神色直到现在仍然深印在海因的脑海中,也正是这种赞誉给了海因以无穷的自信心,支持他度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所以他一直很想前去领略一番,真正测试一下自己的实力如何。更何况,卡达印的修士馆乃是天下策士的圣地,其地位决不逊于卡达印教廷在米尔斯教派信徒心目中的形象。
卡达印修士馆,始建于大陆历328年,当时还只不过是个培养年轻修道士的地方而已。纯粹的宗教场所,与政治毫无关联。整座修士馆最初是由一些隐居的老年教士所建立,用于养老的场所,后来出于慈爱之心收留了不少孤儿,自然就教导他们神学,如此,修士馆慢慢的成为带有学校性质的场所。那一段时期修士馆宣扬博爱精神和慈悲意念,与战争毫不相关。修道士们也都抱着隐居避世的想法来到这里。然而,不久以后,这种宗旨就改变了。
大陆历331年,随着古代科夫诺王朝的覆灭,卡达印教廷终于登上了宗教权力的顶峰,然而在教廷中心的卡达印城,却出现了反对教廷干涉大陆各国内部政务的声浪。特别是初代教皇,大贤者康拉德也这样主张,使得手下几位主张无限制扩大教权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极为不满。但康拉德教皇的声望太高,他们也不好公然反对,只好把目光投向教廷以外的地方。
恰巧在这时,卡奥斯帝国的名将爱尔立达斯来到卡达印修士馆避世隐居,原打算是找一个隐僻之地专心创作他的军事著作《兵法总论》,然而此举却给那些有野心的教士们创造了机会。借着帮助爱尔立达斯将军刊行著作的名义,修士馆中的教士们名正言顺的开始研究起战略和战术的学问来,特别是兵棋推演的方法被传入以后,闲暇时间较多的修道士们往往通过较量兵棋来消磨时间,这更增强了修士馆在军事方面的研究。到最后对战略战术的研究甚至逐渐超过了对神学本身的研究。
说起来,在这里进行统兵作战的研究实在是有些奇怪,与当年建立修士馆的初衷更是完全格格不入,但那些红衣主教的目的正是以此来影响各国朝廷对卡达印教廷的关系——本来通晓知识以及号称神之使者的教士们在各国朝廷中就颇受尊敬,更不用说这些教士还可以帮助各自主君解决具体的军略问题了。从修士馆中培养出的策士很快就成为大陆各国竞相延揽的目标,而卡达印教廷的地位也随之提高,进而影响到教廷自身的态度——这种迂回的策略最终取得了效果,教皇康拉德被迫退位“让贤”,教廷的权力落在了主张教权至上者手中。
这些年来,随着教会力量的日益强大,修士馆中培养出的人才也越来越受到各国重视,特别是到了克劳德他们这一代,索菲亚和卡奥斯,大陆三大军事强国中的两个国家,其相位都是由修士馆培养出的策士来执掌,这在以往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而这一时期修士馆中也是英才辈出,可算是卡达印修士馆的全盛时期,当然,也是卡达印教廷和整个米尔斯教派的全盛时期。除了克劳德与夫利斯这一对老对头之外,现在已经爬上红衣主教地位的费瑟尔斯,出任到林斯塔大主教地位的弗雷坎(林斯塔不设国相,大主教的地位就相当于国相,但是并不管理具体事务),都算是这一时期修士馆中的佼佼者。
除了这些人以外,同时期修士馆中还出现了另一位极为优秀的人才——正是他让海因对此次的修士馆之行感到胆怯——那就是当今修士馆的馆长,阿曼贝特长老。海因很早以前就听父亲提起过这个人——据说他的战略和战术能力在那一代的同辈中是最优秀的。克劳德就当时这样评论阿曼贝特的才能:
“……具备极为出色的战略和战术眼光,如果单纯在图纸上进行兵棋推演,修士馆中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不过可惜,也仅仅只限于兵棋推演而已。”
阿曼贝特的性格阻碍了他取得更大的成就——他对于宗教过份狂热,而且惊人的古板和不知变通,对于任何人哪怕极为微小的失误也会毫不留情的加以斥责。这些性格上的缺陷导致他在人际关系上非常糟糕,当年的毕业考上,尽管阿曼贝特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却依旧被考官们抓住一些小失误仅仅评为三等——克劳德一等,而夫利斯取得二等。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阿曼贝特平时得罪的人太多。此后,克劳德和夫利斯等人先后进入各国朝廷的中枢部位任职,更为聪明灵活的费瑟尔斯则留在教廷中一帆风顺的升到红衣主教职位,就连向来孤僻的弗雷坎也成为林斯塔教区的大主教,唯独阿曼贝特,虽然也曾经试过在他国的朝廷中任职,却基本上没什么发挥的余地——由于他过份的恃才傲物,虽然有好的作战方略,却由于同掌权者的关系过于恶劣而无法得到实施。几次机会丧失以后,阿曼贝特也只能孤独的留在修士馆中了。
不过此老在战术和战略上的才能确实无人可及,而且在宗教生活上绝对严谨,找不到一丝瑕疵来,最适合被树作样板。因此他在修士馆中作为一名教师虽然不能得到学生的爱戴,却也被大多数人所敬畏。随着年龄与资历的增长,阿曼贝特愈发成为权威的象征——“阿曼贝特长老的兵棋测试”,被修士馆学生普遍认为是最大的梦魇——不管那些学生如何骄傲自大,一旦坐在这个老头儿的对面,都会忍不住冷汗直流。而阿曼贝特也从来毫不留情的将这些后辈们杀的片甲不留,多少年来,还从没有一个学生能逃脱这种命运。最终,在红衣主教费瑟尔斯的暗中帮助下,阿曼贝特以无可争议的实力登上了卡达印修士馆的馆长地位——这也确立了他在战略和战术,以及宗教方面的权威地位。就连现任教皇米鲁迪斯,面对阿曼贝特直言不讳的批评时,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只能装聋作哑。
可以想象,海因此番前往修士馆,一场兵棋大战是免不了的。海因甚至怀疑当初阿曼贝特没有在地下神殿里刁难他的原因,就是想等他前往修士馆之后再好好“教训”。虽说海因一向对自己的兵棋能力深具信心,但想起就连父亲克劳德当年也多次在阿曼贝特手下败北的历史,他终究还是有些担心——所以才坚持把莱恩斯骗着跟过来。说也奇怪,虽然莱恩斯的才智见识比起海因自己来还差得很远,但海因却觉得有莱恩斯在身边就有一种可以放心的感觉——自从当年在新科夫诺城的市政厅面对商人议会开始,随着莱恩斯的渐渐成长,这种感觉愈发的强烈了。
怀着满腹的心事,海因和莱恩斯来到了城西一座白色石头堡垒的前面。与一般的教会建筑不同,修士馆独自坐落在卡达印城的一角,占据了卡达印城西面角落的全部空间,如同一座独立的城堡一般。组成修士馆护墙的墙体同时也正是卡达印城西面的城墙,修士馆甚至拥有单独通向城外的城门和护城壁,总的来说,这里就象是缩小了规模的卡达印城。
与主城一样,修士馆建立在高耸的白色台地上,完全用石头砌成,拥有单独的大圣堂,祈祷室和洗礼池,而高高耸立的塔楼则显示出不一般的气势。当年建造修士馆的人一定考虑过军事用途,因为修士馆的护墙甚至比卡达印城本身的城墙还要高。墙体完全漆成白色,在阳光下散发出圣洁的光辉。
“这么高的围墙——是怕外面的人攻进去还是怕里面的学生忍不住逃出来呢?”
莱恩斯像往常一样不负责任的评论着,海因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心思搭理他。只是注意观察着这里的环境——除了几座标志性的塔楼之外,这里的其他房屋都没有任何的特色——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这里所有建筑的排列整齐的让人吃惊——完全没有其他地方修建房屋时那种顺应地形调整的灵活性,所有建筑都按照某种秩序整齐排列,不管下面是高地,洼地还是水塘,建筑排列之齐整甚至可比军营。
“光从这些房子的排列组合就可以看出此地管理者的古板与严肃……这里恐怕正是那位阿曼贝特长老亲手布置的……”
莱恩斯又一次小声嘀咕,而海因却依旧无心搭理他。不过,他也看了出来——莱恩斯之所以这样接二连三的罗嗦也正是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之情。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海因走到修士馆的入口边门处——与修士馆巨大的名望和气魄相反,这里没有任何标志,与街上那些普通的门扉也并无不同之处,如果不是海因预先仔细打听过,无论是谁也猜不到这里就是名震天下的卡达印修士馆之入口。
海因轻叩门扉,过了片刻,门上一扇小窗突然打开,有人往外看了一眼。
“海因主教么?”
“是。”
提问与回答同样简单,稍后,只听得“吱呀”一声,门扇打开了。
名闻全大陆的卡达印修士馆,终于对海因和莱恩斯两人敞开了大门。
两人战战兢兢的跨进了门,在这一瞬间,海因感到自己似乎跨进了另一个世界。门扇在他们身后轻轻的关闭,更加深了这种感觉。
如果说在外观上修士馆与此地的其他建筑物没有任何差异,那么一进门就立刻可以感觉到这中间的差别所在了——这里一片寂静,宁静的恍若当真置身于天堂圣地一般。尽管莱恩斯和海因在院子里也看到好几位穿着修道士长袍的修士在彼此打招呼,但他们却都没有一个人出声的——都是彼此通过鞠躬行礼和手势来进行交流。
那个为他们开门的修士也不再说话,只是用一个手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两人当即跟在这位修士身后,一路上也碰到其他一些修道士,那些人看到海因身上的主教长袍后全都很恭敬的弯腰行礼,但也有不少人在行礼的同时用惊诧的眼光看着海因——他的年纪太轻了,远远不象是一个主教应有的年纪,更不用说海因还佩带着标志大主教地位的银十字架了。
院子里草木茂盛,甚至还有几棵高大的树木,这在缺乏水源的卡达印城中可是很难看到的。但这里显然不象教皇的私宅那样可以享有用水的特权,因此,这里的任何一草一木中都凝聚着教士们无数的心血也就可想而知了。
两人跟着带路的修士一路往前,穿过一座小圣堂,以及有不少修士聚集的祈祷室,最终,他们被带到了一座简陋的小石屋前。
“这里就是阿曼贝特馆长的会客室?”
因为那石屋太破旧了,莱恩斯忍不住出言询问,那修士无言的点点头,显然这座石屋给他带来很大的压迫感——那修士在做了个请两人入内的手势以后就匆匆离去了。
海因和莱恩斯对望一眼,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敲门,但门只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就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站在屋子里等候他们。海因走上前去,深深的鞠躬行礼:
“阿曼贝特馆长,晚辈海因,前来聆听教诲。”
年老的修士馆馆长微微颔首,却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海因身后的莱恩斯,海因连忙解释:
“莱恩斯是晚辈最好的朋友,此次带他一起来,也是希望他能够在馆长这里学到点东西……”
莱恩斯心中大叫冤枉——他来此地的目的只是想好好见识一下名闻天下的卡达印修士馆,可没打算来接受教训的。不过现在也只有恭恭敬敬的上前给老头儿行礼——连海因都忌殚的人他莱恩斯可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他们在地下神殿里曾经见过这位修士馆的馆长,但当时无论是海因还是莱恩斯都没太注意他——因为他们把主要精力放在教皇身上了。直到此刻,单独面对的时候,海因和莱恩斯才感觉到从老头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巨大压迫力。这是一种只有身经百战的武将才会有的迫力,根本不应该是出现在一个教士身上,然而现在,在这间简陋的石屋中,却在一个老年的教士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阿曼贝特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两人坐下。海因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四周——这间屋子太简朴了,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另外在墙角有一个供奉十字架的神龛,除此之外就别无他物了。好在莱恩斯很知机的跑到屋子外面搬进来一张木头凳子,算是解决了座位的问题。
“南十字军近年来东征西战,似乎从来都没有遭遇过败绩……海因主教功不可没啊。”
阿曼贝特率先开口,虽是赞誉之词,语调却是冷冰冰的,莱恩斯连忙点头:
“是啊——全都是军师海因的功劳。”
而南十字军年轻的军师却很沉着的回答:
“哪里……只是尽量不去打没有把握取胜的战争罢了。”
“尽量不打没有把握取胜的战争么……”
阿曼贝特若有所思的点头:
“话语虽然简单,却是兵法的精髓啊——那么此次到卡达印来,也是有充分的把握而为之么?”
海因摇头:
“不……这一次只是为势所迫罢了。”
与想象中不同,老馆长并没有摆出居高临下的样子教训他们,对于海因与刚才明显不同的回答,反而再次点头表示赞许:
“嗯,能够顺应形势,不拘一格的用兵,也算是深合兵家的要旨了……不过,海因主教,南十字军如何会落到如此田地?”
海因无奈的苦笑了几声,当下便把南十字军当初如何应米兰的请求而出兵援助,又如何被困在米兰城内……甚至莱恩斯被迫与青龙骑士决斗的事情都仔仔细细的向阿曼贝特述说了一遍。尽管这件事情已经在大陆各地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被吟游诗人编成了诗歌来传唱,但那些毕竟只是传闻,由海因亲自述说其过程,当然更具权威性。
阿曼贝特始终拈着胡须,微闭双目,仔细听着海因的述说。等到海因讲完了,他方才睁开眼睛。脸上终于浮现出不屑的神情,冷冷说道:
“年轻人毕竟浮躁……你和那个什么克瑞斯王子都是一样,居然还能被称为什么‘天才二军师’……哼!若是换了克劳德,一早就能看出这是个圈套!……你们两个也不想想,倘若帝国当真想要攻略米兰那种小地方,哪还可能等你们派援军过去才动手……更何况,以帝国军的严谨,阿尔伯特的女儿又怎么可能突破帝国军的包围圈!”
虽然早就知道阿曼贝特说话从来不留情面,但海因还是满脸通红。
“是……当时也考虑过这是帝国军的诱敌计划,但想到如果不派援军将丧失米兰作为同盟国的信任,所以……”
海因的辩护听起来很慌张,莱恩斯不由得担心他会惹来更多责骂,而阿曼贝特考虑了一阵子,居然点了点头:
“嗯……夫利斯的智谋,毕竟不是你们这些毛头小伙子就能应付的……既然与米兰有同盟国的契约,就不怕你们不出兵……明知道是陷阱也只能往里面跳……嘿嘿,想不到夫利斯的策谋本领如今也这么出色了——以前他可是比较倾向于通过战场决战决定胜负的。哼哼,这法子本来确实可以成功的……如果不是冰龙海骑士团和青龙骑士雷昂都突然莫名其妙的放了你们一马……那么后来呢?为何不马上返回索菲亚去,却跑到这儿来?”
“我们又何尝不想回去哪……但是这一路上的形势都不允许……”
这一次是莱恩斯忍不住叫出声来,然后他也把这一路上狼狈逃窜,甚至不得不进入帝国领土逃避……最后抵达这卡达印城的经过说了一遍,这些事情现在外面知道的人还并不多,不过相信不久以后也会传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