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尼尔出门下楼去了,没过多久,便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老家伙一同返回,指手划脚的折腾起来。看见他们都在忙活,阿斯尔呆呆愣在一边——拯救克瑞斯本应该是他的责任,可现在却不得不让一个女孩子来承担,这使他心中再一次的深深感到失落。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失意,菲妮迪丝突然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别难过,这并非你能够插足的领域。况且,能够为心爱的人献出生命,对于玛妮雅来说,不正是一种幸福吗。”
“是,是这样。”
阿斯尔低声回应道,但语气中还是带着很明显的沮丧之意,菲妮迪丝见他情绪低落,便很体贴的拉着他出去散步。
“咱们别再呆在这儿碍手碍脚,出去走走吧。”
说着,也不管阿斯尔同不同意,便拉着他朝门外走去。可怜阿斯尔虽是男子,身体却远不及这位“西里西亚首席天骑士”来的健壮,不由自主的便被拖出门去。他最后朝门里看了一眼,只见玛妮雅已经和克瑞斯并肩躺在床上,两人的手腕血脉被割破后紧紧相连在一起,五名大贤者围在他们四周,口中低声吟诵着古老的咒语。
“你们的血脉融合在一起,你们的生命也将就此融合……”
而玛妮雅的曾祖母,那位度过了上百年光阴却依然年轻的精灵族女子却是跪在窗台边,低着头,双手合在胸前。阿斯尔甚至看见几滴晶莹的水珠从她脸颊上滴落下来。不知道她是在为玛妮雅的命运祈祷,还是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命运。
能够与漂亮姑娘一起散步,本应该是舒适而愉快的体验。然而此刻的阿斯尔却是一脸孔无精打采,低头丧气地走在菲妮迪丝身后,一心都记挂在克瑞斯身上。
“别这么丧气么,克瑞斯终于能够获救,应该高兴才对啊。”
菲妮迪丝很体贴的劝慰着,阿斯尔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勉强笑了笑,但不知为什么,心中就是高兴不起来。
两人一路走到村口,当阿斯尔跨出村口小路之后,他下意识地回头——果然,后面又是雾蒙蒙一片,贤者之塔以及整座村子都看不见了。
“真是奇妙。”
阿斯尔再度为这个奇异的魔法国度而感叹,菲妮迪丝却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似乎对魔法特别感兴趣呢。”
阿斯尔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笑了:
“确实很好奇。以前除了弄臣们玩的杂耍魔术以外,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魔法呢——在我们那儿是不允许魔法存在的。”
“不允许?”
“是的,教会不允许。据说从前教会势力最盛的时候,凡是胆敢提及黑魔法的人都会被送上火刑柱。近年来略微放松些了,但如果有人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仍然会被以叛教者之罪受到严惩的。就算是王公贵族,也概不能例外。”
“区区一个宗教团,竟然有那么大的权力?”
菲妮迪丝颇为吃惊——在风之王国西里西亚,也有类似于教会的信仰团体,但数量繁杂,信仰什么神祗的都有,规模自然也都不大,更无力影响政务。
阿斯尔苦笑一声,从小到大,他倒从没想过教会为何能享有那么大的权力——从他一出生起就是这样,教廷代表了人世间最高力量,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怀疑教廷的正当性,阿斯尔慌忙连连摇头,似乎是想把那大不敬的念头从头脑中摇出去。为了坚定信仰,他大声向菲妮迪丝宣读出从小时候就听熟了的教士布道词:
“所有的人,所有的国家都必须信仰一位神祗——那就是光明神米尔斯,而代表米尔斯神威严的卡达印教廷,则是超越所有世俗力量的强大存在。教廷的存在代表了光明的力量,代表了一切善和美的东西……那,那自然是强有力的……”
卡达印教廷的布道词对西里西亚的天骑士毫无作用,菲妮迪丝仍然满脸迷惑之色。
“那么,教会为什么要反对魔法呢?”
菲妮迪丝其实并不很关心大陆东方诸国的宗教事务,但她发现这样可以让阿斯尔的沮丧情绪有所缓解,便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不过,这个问题倒真把阿斯尔问住了:
“为什么要反对……是啊,卡达印教廷为何那么反对魔法呢……”
刚刚被压服下去的怀疑之藤蔓似乎又开始往上爬了,阿斯尔连忙强迫自己停止思考这问题。
“任何对教廷的怀疑都是对光明神的亵渎,都将受到神的严惩……对不起,菲妮迪丝,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菲妮迪丝温柔地笑了笑,表示她并不在意。两人静静的走了一段,阿斯尔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又开口向菲妮迪丝询问有关魔法的事情:
“西里西亚是魔法之国,那么你也会魔法吗?”
菲妮迪丝微笑着摇摇头:
“不,我只是普通的天骑士。事实上,西里西亚的魔法师并不多,只有很少人能够得到贤者们的传授。”
“是因为贤者们不愿收徒?”
“不完全是,大贤者们对于弟子的心性品格要求很高,但最重要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圣者之门。”
“圣者之门?”
“嗯,就在贤者之塔附近,是我们西里西亚国中一处很奇异的所在,只有通过者才有资格进入贤者之塔学习。”
“为什么?”
现在轮到阿斯尔满脸迷惑地询问,菲妮迪丝想了一阵,却也没能给他详实的回答。
“好像……据说通过那门那需要相当的天赋——适合学习魔法的天赋。魔法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作的。”
菲妮迪丝突然叹了口气:
“我们女子好像天生更吃亏些,到现在为止,还没一个女性能够通过那道门呢。”
菲妮迪丝显得有些怅然,阿斯尔连忙排解:
“但只有女孩子才能够成为天骑士哪。各有所长,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阿斯尔反过来安慰她。
“是啊,也只有这样想才能平衡些……”
菲妮迪丝自言自语道,突然抬头看着阿斯尔,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调皮笑容:
“阿斯尔先生,您愿意试试自己的天赋么?”
“……我?”
阿斯尔心中猛然一阵狂跳。
“我,我不是西里西亚人。而且,身为米尔斯神的信徒,若私下学习黑魔法,会遭到神之惩罚的。”
“又是神罚……”
阿斯尔还是头一回见到菲妮迪丝讲话带了哧笑的口吻:
“你见过神罚么?是一个雷电劈下来,还是大地突然裂开口子把叛逆者吞下去呢?”
“没……没有,也没听说过。但教廷会代表神明作出惩罚。据说火刑柱上的烈焰就代表着光明神的愤怒……”
阿斯尔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心中那条可怕的怀疑之蛇又升腾起来,慢慢吞噬着他的信仰。
果然,菲妮迪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哼,那算什么。只要手中有权力,谁都可以这样做……”
“别说了!”
阿斯尔突然高声叫喊,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这么烦躁不安过。菲妮迪丝吃惊地看着他,转过身去默默走开了。
阿斯尔顿时大感窘迫,这些天来克瑞斯一直昏迷不醒,玛妮雅心情紊乱,其他人又都不理睬自己,若不是菲妮迪丝耐心陪伴,自己早就饱尝寂寞之苦。他在这里诸事不懂,说的傻话也不在少数,菲妮迪丝却从没不耐烦过,总是很平和的为他解释……想起这种种恩泽,阿斯尔心中的歉仄之意愈发浓厚。
他连忙追上去,想要说些道歉的话语,但说什么都觉得不合适。思来想去,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么,让我们一起去看看那圣者之门,好吗?”
片刻之后,阿斯尔与菲妮迪丝两人站在了一片小树林前,那树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除了林前小径上一座型制古朴的石拱门。
那座拱门似乎是一整块石头雕成,相当的古旧,看上去就象是从某座废弃宫殿里拆下来的破烂货,被随意丢弃在路旁。门扇早已无存,就剩下两根石雕门柱架着一副拱券空留在此,也许是太多人喜欢从门里穿来走去的感觉吧,石门拱券下面硬是被踩出一条路来,一直通往林中。唯一让人感觉略有些诧异的,就是在这冬天的日子里,两根门柱旁边却依然开满花朵,整座石拱门仿佛是从花丛里生长出来一般。
“这就是圣者之门?好像没什么了不起么。”
阿斯尔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那石门有何特异之处,随便去哪个废墟残迹都能看到一大堆这种石刻雕塑。他试着从门拱下走过去,一点异样都没有。再走回来,还是一无变化。童心起处,他干脆绕着两根门柱各转一圈,当然还是毫无收获。
“只要是长了腿的就都能通过吧……难道菲妮迪丝你走不过去?”
菲妮迪丝摇摇头,从石门里穿过去,然后再走回来,顺手摘了一支鲜花别在衣襟上。
“不,据说在有天赋的人眼中,这座石门的另一端乃是个未知世界,跨入这道门就是跨入了另一个世界。然而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眼中,它只是一座石雕拱门而已,无论我们走来走去多少回,都无法体会到那神秘的未知世界。”
“这么神奇?可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哪。”
阿斯尔又上前绕了几圈,那石拱门依然静静伫立,没有任何变化——应该也不可能有什么变化。
“这就是圣者之门的奇异之处了——普通人是无法探知到那个世界的,也许那个世界只能属于魔法师们……经常会有年轻人抱着希望和幻想前来穿越这圣者之门,但其中绝大多数人都象你我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
菲妮迪丝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也没有那天赋……我们回去吧。”
“好的。”
阿斯尔随口应答,走回到菲妮迪丝身边。在离去前无意识的再度回头,想最后再看看那遗迹。然而就是这一眼,让他看见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黯淡下来,唯有那座拱门在闪烁着灿烂的光彩,四周的花朵也都闪耀着紫色光芒,刚才还覆满青苔泥尘的门柱拱券此刻却是银光闪耀,整座拱门宛如纯银铸就的一般。
“天哪……”
阿斯尔呆立原地,用手指着那拱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
菲妮迪丝见他好像又犯傻,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阿斯尔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引她面向那拱门。
“看那石门!不,圣者之门……”
菲妮迪丝红着脸先抽回手掌,然后才朝拱门那边看过去。
“没什么变化呀,你看见什么了?”
“你看不见?怎么可能!”
阿斯尔急切大叫:
“那门……那门变成银色的了!”
“没有啊,不还是石头的么……”
菲妮迪丝突然醒悟,兴奋的叫起来:
“你能看见?能领悟到那个世界……你拥有那天赋啊!”
然而此时阿斯尔已经无暇顾及菲妮迪丝,他一步步的朝拱门走去,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吸引力所诱惑,一步步走向未知。
向拱门里面看过去,原本的小径树林已经看不见了。代之以一层淡淡的青色荧光,那荧光里似乎有一些什么,但阿斯尔看不清楚。他走近一些,便看到从拱门那侧也走过一个人来。阿斯尔心中一喜,紧走两步上前正想同他说话,却见那人也是满脸喜色急匆匆的迎上来,阿斯尔顿时愣住——
温文的面庞,柔和的目光……阿斯尔每天都能看见门中那人——在他照镜子的时候。
然而那分明又不是影子——门中那人头戴黄金双重冠冕,身披皇帝御袍,手中还握着一根金色镶宝石权杖。如果说这是镜中倒影的话,那也只有在重大典礼前夕,阿斯尔出去会见朝臣以前最后一次对着镜子整顿仪容时才能看到的倒影。
阿斯尔吃惊地后退一步,门中人同样后退一步,脸上亦是充满了惊讶之色。阿斯尔伸左手摸了摸额头以证实自己并未发烧,而那门中人也将右手放在额上金冕之下……就好像小时候玩镜子游戏,无论阿斯尔怎么动作,那镜中人的行动都和他一样——当然全是反的。
犹疑着,阿斯尔走到门前,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抚摸一下那青色荧光看看,而那门中人也走到最前面,同样伸出手来似乎要同他相握。阿斯尔惊恐地大叫一声,纵身向后跳开,落地时竟然两腿发软,一跤跌倒在地上。菲妮迪丝连忙上前将他扶起,连声安慰:
“别怕,别怕,没事的……你看见了什么?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
阿斯尔惊魂未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他从菲妮迪丝臂弯中再度偷眼看向那圣者之门时,一切却又都恢复成原状。那银色光彩,那青色荧光全都消失,仍然是路边一座破旧的石刻拱门。
“消失了……难道一切都是幻觉?”
阿斯尔犹犹豫豫的再次靠近那石门,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跨进去。而且紧紧拉着菲妮迪丝的手掌,说什么也不肯松开。菲妮迪丝轻轻挣扎两次挣不开,也只得任由他握着。其实阿斯尔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个动作,他的神情依然十分恐慌。菲妮迪丝见他吓得厉害,也不忍心再仔细询问他究竟看到些什么,便带他离开了。
稍后,两人坐在另一片大草地上休息时,阿斯尔的精神才恢复过来。
“唉,那多半只是幻觉——就象我昨晚看见伯尼尔长老书上的字一样……哎,我真是太胆小了。”
阿斯尔偷偷看向菲妮迪丝,为自己在女孩子面前显露出胆怯而感到羞愧。不过,菲妮迪丝还是那么斯文有礼,非但没有笑话他,反而轻声细语的安慰:
“没什么,其实也怪我不好,一心只想看看你是否有那天赋,却忘记告诉你了——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一些看见圣者之门异象的人害怕地大喊大叫,甚至就此疯狂的也有……真抱歉,是我太急躁了。”
阿斯尔苦笑一声:
“倘若是克瑞斯在这儿,他一定不会慌乱……唉,我比他真是差得远了。”
见菲妮迪丝脸上依然充满迷惑之色,显然还在好奇他究竟看到些什么,阿斯尔主动说道:
“你一定很奇怪吧,连火龙都见过了,还有什么怪物能把我吓成这样。”
“不……如果不愿意回想,就不要提它好了。”
菲妮迪丝很体贴的说道,阿斯尔摇摇头,苦笑道:
“其实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可怕的——那里面出现了另一个阿斯尔,另一个我……我做什么他也做什么,很古怪。”
“那不是和照镜子一样么,有什么古怪的。”
年轻女孩终究是好奇的,菲妮迪丝虽然不愿让阿斯尔后怕,但他既然主动提起,便也开始谈论了。
“不,不是镜子,衣着服饰全然不同……”
阿斯尔突然噤口,他仔仔细细回忆着当时的感觉,沉吟道:
“也许,也许那真是一面魔法的镜子吧——能够照人内心的镜子。只是不知道,那镜中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在好奇和虚荣的驱使下,阿斯尔再次站起来,鼓足勇气说道:
“或者,我们再回去看看吧。这次我绝不害怕,一定把里面真实的情况告诉你。”
然而菲妮迪丝却摇头,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别去了,不要为这点小事冒险。”
阿斯尔心头一热,菲妮迪丝的关心着实让他感动。
“不知道玛妮雅那边怎么样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被菲妮迪丝这么一说,本来胆气就不是很壮的阿斯尔便顺水推舟,老老实实跟着菲妮迪丝踏上了回头路。
两人返回村子里,却在贤者之塔外面看见一个女子,正是玛妮雅的曾祖母。此刻,她双手抱膝,坐在塔边的干草垛上,似乎又在沉思。
菲妮迪丝上前很自然地叫了一声“祖奶奶”,便亲热地靠在她身边坐下。阿斯尔也上前见礼,但看着她那年轻的面容,说什么也没法子象菲妮迪丝那样把她当长辈来看,自然也就难以对她行长辈之礼。
看见阿斯尔的窘迫模样,那女子微微一笑:
“罢了,也难怪你不能习惯,我们精灵族人的寿命太长,成长又慢,看上去好像你们人类少女的精灵实际上都已经有百来岁了,而真正十多岁的精灵都还只是婴儿呢。”
“啊,那玛妮雅……”
阿斯尔突然想起,玛妮雅似乎从来也没说过她的年龄,见他一副紧张的样子,不仅仅那个精灵女子,就连菲妮迪丝也笑得直打跌:
“可别多心哟,玛妮雅身上主要还是人类血统,虽然看起来比同年龄的人类要小一些,可玛妮雅的年纪实际上只比我小一岁而已……”
阿斯尔这才放心,哦了一声,也同样在草垛上坐下。
这时候那精灵女子再次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