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还在继续,起灵人依旧呼唤亲朋前来祭拜。我感觉这破葬礼实在没什么看头,转头对着爷爷说:“爷爷,我出去玩啦!”
爷爷转头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去吧,玩一会儿就回家。别在外边缠长时间,你妈又该揍了啦!”
“昂”我捏着衣角吐吐舌头,转头往外跑。“喜爷,孩子叫啥名啊!还别说这聪俐劲儿真是行,您就真不考虑考虑俩孩子的事儿。我家妞长得那叫一个漂亮,不亏您孙子的!”李赖三舔着脸凑到我爷面前,点头哈腰的。
“李赖三,再胡咧咧。信不信,我让你进不了许家村。”爷爷说完一哼,左右拉扯一下帆布帽子,挺直腰杆走进西房。左手又拨打起算盘,右手记着东西。
李赖三转头对我讪讪一笑,“娃儿,怎么给你说个媳妇中不?”
“哈哈,二兄弟,人李家庙滴要给你说媳妇!”三红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抽着主人家给的软宏图。(软宏图那会儿两块五,一般人平时都不舍得抽的。)
我具体忘记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呆了下数着手指头对李赖三道:“你喊我爷、爷爷,那咱不是一辈儿嘛。你闺女比我小一辈儿,咋能当我媳妇嘞!”
“哈哈,你个李赖三,还没咱们军儿会论辈儿,都不显丢人!”三红旗说着哈哈一笑,扬起手中的烟。不知为何,那会儿村里的大人们都对我很好。在整个村儿都不算富裕的时候,我竟然从我爷爷家门前一直到我家门前,上百户人家都吃过饭。嗯,说是百家饭把我养大的一点儿都不假,只是总感觉说起来哪儿有些不对。
院子响起阵阵呵笑,甚至有个笑点低的老娘们差点儿没笑岔气。想想我爷那会儿还真是无神论的老封建,如今人李赖三不仅发了大财,妞儿也出挑的十分人才,说亲的都踏破了他家的铁门槛。而我顶着小城里唯一叩棺人的美名,不仅没谈过恋爱,连个说亲的都没。
我跑出他家破烂的篱笆门,街上停着几辆农用大三轮,还有一些破烂自行车。几个年龄稍大些的人抽着烟说着话,其中一个看我出来。笑呵呵的道:“军儿呀,看不看那个大汽车。就是他李赖三子开来的,赶紧的回家找二婶子请媒人给你说媳妇啊!”
我贪婪的看了一眼停靠在路边的大众两千,撅了撅嘴:“还是差辈儿!”街上众人都哈哈大笑,街上气氛很欢快。
四闷子家出门稍往东一些是个担货老头摆的摊,这些人走街串巷,出没于红白喜事。一般能赚些从外面来客人家孩子的钱,这次只是出殡,场面摆的不大。若是三年的时候,主人家起客,那场面。怎么说哪,前年我去叩棺的那家人,家里很有些钱,里里外外拉开一百多桌。只要近亲都招呼来,一桌子八人,里外的坐满,宴摆三轮,戏唱一天。
出殡有赶午的礼仪,正午十二点准时下棺。白天十二点阳气最浓,有破煞的功效。停尸三日,以告亲朋;雄鸡下棺,破煞起乾;头七烧纸,亡人归来。农村下葬很重要的三个风俗,尤其是头七,被称为回魂夜。烧纸,又称捎钱。亡人最后一次回家,生人烧纸钱给亡人下去打点,亡人要瞑目,活人才安生。
担货老头坐在马扎上,倚着脚蹬三轮。三轮里摆着一些杂货,他面前摆一块粗布床单,上面整齐的码放着糖果,贴画,以及小孩子玩意。烟也零星的放着几样,最好的是三块五盒的硬宏图,最差的是七毛钱盒的甲天下。
“要啥呀!”老头有五十多岁,穿着深蓝色的粗布上衣,下身是宽松的蓝色粗布裤子,半吉拉这一双老纳底子黑色布鞋。
我寻摸了一会儿,要了一瓶小塑料瓶包装的泡泡水。摊子往西一些就是为四闷子扎好的纸楼阁,高头大马,纸轿子。这是以前葬礼的老三样,近出有轿,远行有马,归家有楼。
我左手拿着塑料小瓶,右手拿葫芦状塑料泡泡器吹着泡泡。白色纸轿子前,轿子还扎的挺像。我垫脚没看到两处纸框里摆着的是什么东西。撇撇嘴儿,又跑到白色大马前,拍了下马腿。一声马嘶鸣,我吓得一跳,才想起来,那会儿扎马人会把声控录好的马鸣弄好放马嘴里。一拍马就会叫,像真的一样。我拿着泡泡塑料瓶,在大马腿四个腿下来回的转着圈。
“二军儿,别把那玩意碰歪了,歪了你自己扶啊!”说话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我叔叔辈的。“昂,俊叔!”我回头一撅嘴,狠狠的拍了几下马腿。马嘶鸣几声,像是被我拍坏了。我又拍了一下,喵一声猫叫。吓得我绊倒在地上,我看着马镂空的肚子里飘着一条黑色、尖子上泛着白点的尾巴。
猫骤然从马肚子里跳到我眼前,像个侠士。它弓起腰,长大嘴巴,我以为它要咬我。连忙往后一撤,爬起来。这猫是条黑猫,略瘦,胡须泛白。猫身脏兮兮的,像刚从泥堆里蹿出来没多久一样。它慵懒不屑的看了我一眼,转身跑到一处矮墙上,跳上墙走了几步。突然转头盯向我,喵——喵——,两声长叫,吓的我一跳。
小孩子心性忘事儿总是挺快,又蹦跳玩了很大一会儿。看到我爹和七个男人从东头四闷子大儿子家抽着烟说着话出来,我连忙喊道:“爸哎!”
“二哥,你家军儿叫你嘞!”说话的是我五服里的一个叔叔,也是蓝衫布鞋。那会儿除非个别有钱人家,大部分人装扮都是一样的。我家,算有钱嘛,七岁之前的事儿基本上忘完了,之后我家一直怪穷。
“你咋又跑出来啦,赶紧的回去,待会儿你妈回家又得揍你!”我爹走过来,把我转了个,往前一推,我捂着鼻子,几个人都抽烟,味儿确实很呛人。我爹说完便转过身,和那七个人说着话过了四闷子家的烂门,进了他家院子。
我翻了翻眼睛,偷摸的又溜进四闷家院子。卡在他家东头角落的厕所边的梧桐树下,往前面看去。祭拜好像已经结束,起灵人我那个五大爷,召过一年轻男人。男人有二十来岁,是他儿子。溜烟空跑到大门口,对着门外大喊一声:“起丧,房先启,轿马后行!”我倒是像跑出去看什么状况,但那些围着的人都纷涌往外走。我卡在角落里,垫着脚往前看。
起灵人又招呼人把席子收了,两个他们五服里的人,一个抱着男童,一个抱着女童,往外走。起丧又叫做抬丧,有一锅,一盆,一碟,一碗一瓦罐的风俗。(只有父母都亡故,那家人才能敲父母家的锅)车马行敲锅,亭棺启砸盆,出门摔碟,望路砸碗,回家砸瓦罐。
起灵人高喊一声,“上架,走亭!”四个男人走过去,一人一头把桌子稳稳扛起。这也是有将就的,现在很多人不懂,随便找俩人一抬就了事。其实不然,这里面学问很大,龙木上肩,一步一巅。这是要死人阴间无论投胎还是做鬼都能有个好,也和一句话有关系。桌同阁,扛起桌亭,人眼看桌下,等于只敢望到阁楼下。
他转身又对着堂屋高喊:“启灵—,抬棺—”四人抬着桌亭快到大门口,八人抬着棺材要到正门外。抬亭四人再重也要平,抬棺八人火燎也要稳,规矩就是要四平八稳。
我看向堂屋的方向,被两块砖头挤着的相框,有种要倒下的样子。下葬有四平八稳十六方,寻龙点穴道士场一说。十六方一般指的就是扶灵人八位,起灵人八位。就算权贵一般也只能做到寻龙点穴,一整套下来非是帝王家是做不到的。
也不知是那个家伙脚下不稳,像是被门槛绊了一下。黑木棺材一斜就要往西边倒,前面带头抬棺材的是我爹。他好像蹲了个马步一样,把棺材压得力量往他哪儿一拉。慢慢挺直腰,张嘴道:“伢儿,稳当着点儿!”
我心随着棺材的晃动猛地一惊,看着我老爹显神威。想张口给他加油,抬头瞟到相框里的大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四闷子刮了个光头,左嘴角挑起笑着。配着他脸上的皱纹,我感到无比的诡异。惊慌的往外跑,感觉有阵风吹来,我挤过人群,跑出了四闷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