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说,你是不了解婚后的女人。”她依旧没完,“凭你那点聪明劲,糊弄几个未婚女人绝对绰绰有余,但结了婚的女人,就不再需要看你成天抖机灵了,需要你用心来关注。”
“好,好,受教,受教。”我连连点头,心悦诚服。看来我光是进步还不够,还要进化。
马上给小羽打电话,小羽那边也怪了,竟是连个客套话都没有,便欣然答应下来。看来女人的心灵果真是相通的,哪怕见面后掐一架,也全都激情满怀,不会退让。
放下电话,我再次看着小童,伸出大拇指冲她一挑。她嘴角一挑,分明就是笑纳,顺便还送我一句:“你就偷着乐去吧,能摊上我这么个经济适用的媳妇。”
我心头不由得一热,想起她当日傻呵呵跑到西山看我妈时的画面,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怀。
“你在想什么?”她还不依不饶地问。
“我想起一件事。有次在一个饭馆吃饭,有人跟老板认识,便叫来一起喝两杯。老板说,他从前是北京一个专业合唱团的男高音,唱了几十年,后来有个专家听了他的声音后忽然说,其实你更适合唱中音啊。他也马上想到,多年来的确是唱得很不舒服,尽管在高音声部也总能摇头晃脑地唱上去,还以为这就是工作中必然会有的困难,努力克服就是了,没想到是自己没唱对地方。干脆不唱了,改行,结果就开了饭馆。”我说。
“你也想去开饭馆?”她说,“那就先把家里的饭给我做好。”
西山又传来消息,不断有一些民营公司的小老板自杀。原因多半跟借了高利贷有关,急难之时,非借不可。回头难关依然一个接一个,正常回款却一直接不上溜,高利贷这边的驴打滚利滚利却在日夜攀高。最后还有什么办法?
据说那些玩高利贷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他们的钱同样是高息揽过来的。这边借钱的主儿一自杀,照民间的规矩,这笔债就没法再追究了,你总不能逼得人家孤儿寡母也走绝路。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放高利贷者自杀了呢?尽管还没听说,但确有放款无法收回后,人便跑掉了,茫茫江湖再无踪影。
其实最该自杀的应该是地产商。如今到处有那种几年前参加地皮竞拍、天价拿地的,如今大量楼盘积压在手里,甚至建到一半就断了资金链,不跳楼谢罪还等什么?但人家偏不,因为他们欠债也是欠的银行,公事公办谁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反倒还越发慷慨陈词,成天呼吁政府救市,好像他们有多大委屈。
也可能,无论别人怎么看,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时,谁都会觉得挺委屈吧。包括伟东,也不例外。
上天入地搜索遍,下家还是不现身。咋办才好?
他这天接到个电话,是个女孩的声音:“李总,还记得我吗?”
伟东正没好气,还以为是哪个有过一腿的小姐,他有时喝多了也乱留电话。便不愿搭理,随手掐断了电话。
不料电话马上又打了过来:“你真把我给忘了?我是瑶瑶啊!”
瑶瑶?这名怎么听也还像个小姐。伟东抬手又要掐电话,却忽然心里一动,像是慢慢从水底冒起些气泡,有些似乎已很遥远的画面开始浮现在眼前:与小牟和她一起吃饭,然后她喝醉了,把她带回了住处,天亮就走了……应该就是她。
马上扮笑,说刚才是不留神把电话碰到了地上。瑶瑶倒也不计较,随后俩人便叙了会儿旧。伟东问她现在又干吗呢?她说刚从新疆回来,路过西山,这几年一直在忙新疆那个矿。伟东想起她好像说过这事,这小丫头也真不简单,敢跑到那种地方去跟一群少数民族人打交道。瑶瑶问他还好吧?他说不好。如今他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便把卖项目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当然并不是强调自己有多困难,而是惋惜说这么好的项目,居然就没人有实力拿走,可见如今这市场环境也实在太不景气了。瑶瑶听罢,问了问这项目有多大占地,在哪一带位置,随即便悠然道:“就这么个项目,有六千万够了吧?”
伟东当即坐正了身子,点头道:“差不多。你还真内行。”
她不在意地笑笑说:“这点事,我回家跟我爸打个招呼,先打笔款过来,把你前期垫付的成本顶出来,然后咱们再谈进一步的合作,你看怎么样?”
伟东立马刷地站起身道:“你在什么地方?咱们边吃饭边谈吧。”
瑶瑶笑道:“我挺累的,就不想出去吃饭了,你随便买点吃的来我房间就行。”
伟东放下电话,马上从文件柜里拎出两瓶五粮液,又驾车窜到街上买了一堆酒肴,转眼已赶到瑶瑶的房间。
小丫头还是几年前那样子,只穿内衣就扑过来一通拍打。房间里还到处晾了些胸罩内裤之类的,但俩人皆视若无物。
三小时后,俩人已把酒全部干掉,并同时呼呼睡倒在床上。看来这次喝得有点猛,都没兴致干别的了。
天亮醒来,才恢复一些力气,把上次的节目重温了一遍。她起身就要退房走人,伟东跟在她身后,不知该对她再奉献点什么。要帮她交房钱,遭到不屑;看她鞋有点脏了,要到街上给她新买一双,更像是不值一提。伟东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出门上了一辆小车,转眼便扬长而去。
伟东又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怪事年年有,如今特别多呀,会有这种大馅饼落到自己头上吗?听她昨晚上那口气,真叫吹得一个没边没沿,简直移山填海皆不在话下,什么某军区司令是她舅舅,某市长是她爸的结拜兄弟,怎么听都像个江湖女骗子的风范。但又想,她能骗了我什么呢?无非就两瓶酒而已,还外加一小炮。嗨,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她此刻又在路上得意洋洋,感到赚什么便宜了?
转身他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查到某军区有没有这么个司令。我倒真有同学在部队,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军事机密,便打个电话过去,很快就听同学把军区副职以上的人名都给我报了一遍,但没那个人。
于是我对伟东说:“这个瑶瑶的舅舅,大概是从事地下工作的司令吧。”
伟东笑着哼哼了一会儿,但此后几天里依旧怀有点侥幸的希望。有时舍下面子给瑶瑶拨个电话,马上会听她说:“我跟我爸明后天就到西山去见你了。”
但等到大后天,仍鬼都见不到一个。伟东便也没了继续联系她的心情。只是想,什么世道,居然让个小丫头给倒嫖了一把!
这天他有点感冒,喝开水吃药片都压不下去,便来到一家小医院里打算挂个吊瓶。一位女大夫问了下他的症状后,很快在一张药费单上给他写好药名,然后又问了他的姓名填在上面,接着填上性别男;到了年龄一栏,女大夫抬头看了他一眼,顺手就写了个“58”。
伟东拿过药单,手有点发抖,简直有点愤怒到了痛不欲生。女大夫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表现,已开始询问下一位病人。
伟东在原地愣怔一会,什么针也不想打了,出门就开车回了住处。倒在床上,咣咣灌下几杯开水,出了一身大汗,感冒居然好了。
我听说这事后,很严肃地告他说,其实这是那家医院最新开发出的一种刺激疗法,不但能当时治好感冒,还能使患者在日后焕发起只争朝夕的斗志,所以还不赶紧弄一面锦旗给人家送过去?
开春踏青时节,西山的老同学通知我,火速赶回,参加中学毕业三十周年聚会。
这种事当然义不容辞,何况,唉,中学同学,那岂不有机会见到迟月?
聚会前夜回到西山,先被人绑住灌了一通酒,原来开幕之前才是最热闹的。这些年尽管我经常回来,但还是有好些同学是毕业后第一次见。多数人都能一眼认出来,效果如同电影上的黑白片少年变成了彩色片成人。但也有些人存心要给别人带来震撼,比如有个当年很不起眼的小女生,如今变成了一个相扑选手的体型;而另一个当初的胖姐姐,如今却丰润得那么标准,令人痛恨自己的走眼。而且她们无论喝酒还是讲段子都绝不含糊,丝毫没有了当年的矜持。还有几个外班的女生也跟来凑热闹,这也是我喜欢看到的,尤其还让我见到了一个“隔壁班的女孩”,多年来每当听到罗大佑的歌便会想起的一张面孔,居然也施施然出现在人丛里,不由得令人欣慰地想到:就这么近距离地养养眼也很开心了。
然后在一个同学投资的宾馆里开了几个房间,有人打牌,有人跟女生聊天,我则倒在床上昏睡。却有女同学尖着嗓子打来电话说:“先生要服务吗?”
随后便敲门过来俩人,其中便有那个小鸟变相扑的女生,拿根杆直往床上戳,嘴里说:“就是不让你睡觉。”
只好陪她们到隔壁再凑一桌麻将。
第二天,那些自恃身份的人也正式露面,老同学间的不同包装开始呈现出强烈反差,很自然便分成了不同的人堆。有人交流的是上次喝过的名酒,另有人交流的是孩子读书的学校。一些从职业上本该斯文的人偏偏极放肆,而另一些出力气卖块儿的人却显得异常斯文。有个在派出所工作的还开来一辆警车,让我很难揣测其用意,莫非是老同学中若有谁需要就地拘禁,也会马上提供最快捷的服务?
迟月也跟我一样,从外地专程赶回来的。我们很随意地聊了聊,转身便融入了拼酒聒噪的人群,直到聚会结束后,才又握了握手。她说要马上赶回北山,因为孩子没人照看。
然后我在好一阵时间里默不作声,而将意念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手上。其实我们当年只是通了一大堆信,最后便让她一封休书将俺给放趴下了,居然没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方才这一握手,就算是平生头一回了。这时才知道,她的手好瘦啊,跟一把筷子一样。我真难过,不知是为谁。
我想起了当年的好些细节。就在那个夏天,每次在她房间里聊得高兴时,她便爱坐在椅子上向后仰过去,两腿大大咧咧地摊开。我能透过她薄瘦的裤子准确测度出她身上的每块骨骼,包括小腹下微微隆起的部分。她衬衣的上面两粒扣子也时常滑开,露出胸罩上的细碎花边。
她有次说,母亲去世后,她常在晚上独处一室时,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便拔脚跑到院子里,“那时候觉得院子里是最安全的”。
她还曾在初中一次放年假时,孤身前去姐姐工作的油田。下车已经快天黑了,她当然不知该怎么住宿。问明姐姐单位的大致方向,她就傻乎乎地走下去。而油田那种地方哪是能随便走的概念,天黑下来了,她还一直徒劳跋涉在无际的荒原上,直到碰上了一个工人。工人问清她的来历后,把她带到一个帐篷里睡下,又不知怎么跟她姐姐取得了联系。等她一觉醒来时,惊恐万状的姐姐已坐在了床前。何等惊险而幸运的旅行!
她说起这些时,有种既投入又漫不经心,既亲切又悠远的神情,似乎全是别人的事。
“我后来想,”她说,“那人要是个坏人,把我杀了怎么办?”
我想的却是,如果他真是坏人的话,唉,倒不一定会杀你。你是真傻吗?
我那时十八岁,她二十岁,这也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我第一次找到她家的那天,就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别了,那个属于少年的夏天。
聚会结束后,我又到伟东那里扎了一头,打算马上就回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