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法似乎不错。但一把口风放出去,却招来了好几个本来就打算在工程上跟他套近乎的,马上愿意大笔投入,这就让伟东有些抗拒。甚至那个成天呼啸街头的小高,都不知从哪儿知道的这事,也给伟东打电话说,愿跟他一块儿投资,你要多少给你多少。伟东心说,让你投资,本来你就成天闲得浑身痒痒,回头你正好没事就来茶店泡着,跟小香两个人精大眼瞪小眼,那还不给我闹个鸡飞狗跳?何况就这么个小破店,往来账款多半都是走现金,压根就无规范财务可言,还扯什么股份制。要真缺资金找朋友借钱可以,年节时送点好茶给老客户当做红包也可以,要说还装模作样分什么红,那也显得可笑!所以绕了一圈,最后还是他自己投资。
然后在通过朋友的介绍后,到北山一个辐射数省的茶叶批发中心去进货。以前尽管也听说过茶叶行里的利润很高,但手持真金白银来到真正的幕后才知道,实在是深不可测。
在某种意义上讲,茶叶就等同于艺术品,其价位高低全在主观感受。当然业内也有些所谓行规,但即便一个做茶几十年的人,也不敢保证说,自己对一种茶的品质能达到喝一口便可说准价位的程度。且不说不同品种间的巨大差异,即便同一种茶叶,在不同田地里长出来,或长在同一块田里但不同时间采摘,或同时采摘但由不同茶师来炒制,或同一茶师炒制但火候掌握不一样,都会造成最终口感的不同。所以说,茶里深藏着中国文化,永远都只凭感性来体验把握,而绝不可能整齐划一。
伟东进货,全是大包买过来,然后在店里放一台真空包装机,由服务员很简便就可以将散茶包装成小袋。有时还将散茶中挑出一部分较为整齐的,便成了名贵品种。至于包装盒礼品袋等,自然更可以批量买过来,转眼间一打理,一排排光鲜亮丽、形态各异的成品茶,便摆在了清羽茶栈的货架上。至于利润空间,伟东大致说,差不多把进货价乘以四,在市场上相对而言就是很公道的了。茶栈开业后,尽管没打算做散客的生意,但附近也有些居民来买,回头也说比大商场的好。
小香如今倒真是干上了最适合她的工作,跟客户砍起价来那个能说呀,都赚人家好几倍了,还那儿一分一毫地计较呢。也不是不让利,但让一分利的同时,一定要卖弄上十分的人情,来让你对她感激。她最拿手的还有煽情成交术,就是当你认可了一种礼品包装的茶叶后,若还想砍点价,她就会说:“您之所以选择这么名贵的礼品,一定是打算献给亲人和朋友的一份敬意、一片爱心。那么,尊重和爱心能打折吗?”
她说这话时,绝对会满脸肃然,仿佛在道德法庭上进行某种追究。
而这种时刻,则会令伟东在旁边看着暗自心惊,暗想:这个小丫头啊,这辈子一定惹不完的事,烦不完的人。
到了下午,茶栈便开始热闹,有不同来头的人开始陆续前来消遣。有的会在来前给伟东打个电话,伟东便马上转告小香。也有的来过后便拿自己不当外人,直接开车过来便推门上楼。经常是,这边一桌麻将,那边一桌扑克,小间里还有人窃窃私语,台球室更是打得不可开交。这种喧哗往往一直持续到深夜。
如此闲聊一气,伟东说走,吃饭去。我说,没别人吧?我可不想一大群人喝酒。他说算你运气好,今天还真就咱俩。说着我俩便下楼。
经过楼下店里时,见小香正在训一个服务员,大概是数错了什么东西。我第一眼看到的镜头是,小香的两条小眉毛拧得几乎立了起来,两只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瞪成了锋芒刺人的杏核。但察觉到我们过来,马上又闪电般恢复了一副笑脸,尤其那细长的眉毛,转眼又抖成了两只快乐的翅膀,实在令我惊叹。
出门后,伟东让我上他的车,把我的车先停在茶栈门口,说两人开两辆车也太夸张了。我便到他车上坐好,却见他接起一个电话,对里面说,他来了一个同学,正要出去吃饭。我以为他又在拿我做幌子挡饭局,但听他接着又大笑道,对对对,都没外人,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哥们,好好好,咱谁都不叫,就咱们三个简单活动。
收起电话,对我说:“有个伙计,待会你见识见识,绝对是个仙。”
我问:“这人干吗的?”
他说:“一言难尽,简单说,是东山下面蓝水县的一个大款,就是现在宋强当县委书记的那个县。这两年开矿发了财,但跟县里的关系搞得不好,县公安局成天想收拾他。结果他就常住在西山这边的四星酒店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找我这样的帮他摆平县里有关领导。另外这家伙还有点歪才,你听他扯扯民间文化,保证受启发。”
说罢驱车上路。这次他倒没起什么叫个女的陪着的念头,看来即将见到的这个家伙就足够好玩。
大款姓彭,我开始称他彭老板,但很快就随伟东叫起了老彭。这老彭接着就说:“老兄老弟的叫着就挺好,那些什么经理老板的都是骂人呀。没听说吗?总在裁人,就是总裁;老是板着脸,就是老板;总想监视人,就是总监;经常不讲理,就是经理;让领导秘密舒服,就是秘书。”
这开场白足够惊人,大家一笑,立即全体放松,拘谨全无。
随即酒菜上来,显然都是老彭点的。菜不必说了,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花样,但甭问便宜不了。伟东再一看到酒,脸色马上一变:“老彭你这是干什么?咱们吃饭不用喝这个。”
老彭一摆头:“你都说了罗教授是你最好的哥们,那我当然也要把诚意提到一定的高度。”
伟东无奈,不说什么了。我定睛一瞧那酒,茅台十五,好像听说过这酒死贵死贵的,原来就是面向老彭这种客户。
大家举杯,伟东照例要“说两句”。只听他来了几句常见的祝酒词后,却推荐老彭说:“到了咱老彭面前,我和罗山就不能多开口了,全都没他有文化。所以我提议,老彭说一段民谣,还不能是我们听过的,咱就喝一杯,怎么样?”
老彭笑嘻嘻地略作犯愁状,却并不推辞,看来确有自信。只听他口中已开始念念有词:“狠抓就是开会,管理就是收费,重视就是标语,落实就是动嘴,验收就是宴会,检查就是喝醉,研究就是扯皮,政绩就是神吹。”
齐声叫好,一饮而尽,让他再来一段。
他又道:“开啥会不清楚,开会坐哪清楚;谁送礼不清楚,谁没送清楚;谁干得好不好不清楚,该提拔谁清楚;和谁睡不清楚,睡觉干什么清楚。”
我又大笑。伟东却说:“这段我好像听过,以前的说法是不知道谁送了礼,但知道谁没送礼。所以这口我随意,老彭你继续。”
老彭好像有点被伤自尊,马上又说:“早晨起床,打拳;上午开会,打盹;中午吃饭,打嗝;下午上班,打哈;傍晚加班,打牌;晚上娱乐,打闹;半夜回家,打架。”
伟东点头:“这个版本比较新,那些他妈的公务员成天就这么混日子,你找他给办点事,他能拖上一年。”
于是又干一杯。
老彭想了想又说:“批评上级,官位难保;批评同级,关系难搞;批评下级,选票减少;批评自己,自寻烦恼;批评老婆,她就乱跑;批评老公,他就乱搞。”
我听得越来越肃然起敬:“谁都不容易呀,老彭你这些民谣的境界太高了。哎,你研究这个多少年了?”
老彭笑道:“我这纯属苦中作乐。也就是两年前,县里那帮人成天给我打官腔,回头我听人说个几句,就记住了,觉着真是那么回事。那几句是说:组织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你遇到难事时对你说,我们无能为力!在你遭遇不公时对你说,你要正确对待!在你合法权益受侵时对你说,你要顾全大局!在你受到诬陷时对你说,你要相信组织!操他娘的,我就是太相信组织,闹到最后,组织上反倒在通缉我。现在谁要是给蓝水公安局打个电话,说我正在这个地方吃饭,就能挣五百块钱。”
我略感吃惊,但眼下不便问,回头再听伟东说吧。
说着他又似乎自言自语上了:“欠个人的钱是穷人,欠国家的钱是富人;喝酒看度数的是穷人,喝酒看牌子的是富人;吃家禽的是穷人,吃野兽的是富人;养猪的是穷人,养狗的是富人;耕种土地的是穷人,买卖土地的是富人;想娶老婆的是穷人,想找情人的是富人;女人给别人睡的是穷人,睡别人女人的是富人;老婆兼保姆的是穷人,保姆兼老婆的是富人……”说着自个大笑。
伟东翻着手机短信道:“我也贡献一条,否则显得咱太没文化了。这是一副对联:上级压下级,一级压一级,级级加码马到成功;下层蒙上层,一层蒙一层,层层掺水水到渠成。横批:和谐社会。”
我赶忙也查短信,还真有面子,也找出一条,但比较啰唆,符合我的夫子卖驴特点:“忙碌的公仆在包厢里,重要的工作在宴会里,干部的任免在交易里,工程的发包在暗箱里,该抓的工作在口号里,须办的急事在会议里,妥善的计划在抽屉里,应煞的歪风在通知里,扶贫的干部在奥迪里,宝贵的人才在悼词里,优质的商品在广告里,辉煌的数字在总结里……”
最后一直认为,我们可以成立个文联了,当代最精辟的文化都在这桌上呢。
喝完这瓶十五,老彭又抬手要再来一瓶,被伟东死活按住,换了一瓶本地产的酒,尽管也是最高档,但跟那宰人的概念茅台还是没法比。
最后仨人都喝得有些摇晃。老彭又拉大家去洗浴,说每人一个最好的小姐。但进去后他的样子就站立不稳,伟东把他扶到休息厅躺下,他竟马上就睡了过去。
我和伟东泡到大池子里,只觉浑身迷醉,简直就不想再动弹。
伟东悠然道:“老彭这家伙,是让宋强给整彪了。”
我有点吃惊:“宋强?有这么狠吗?在我印象中,他好像挺会跟别人搞好关系。”
伟东冷笑:“那是对他有用或无害的人。对老百姓,哪还用得着客气,该狠就得狠起来。”
老彭的遭遇是这样:本是个乡村教师,后来下海搞点小加工,再后来就开点铁矿。当地有这种资源,好些地上扒开土放一炮,炸出来就是矿石。但前些年的矿石不值钱,最低每吨六块,还要给人家送货上门,跟卖石头差不多。后来矿石开始一天天涨价,最高到了这几年的每吨三百多!这就意味着,当地一下子冒出了好多民间暴发户,老彭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有了钱往往都要买通官府,力争更多的政策支持,但他却从来不在这方面投资。回头有事要找政府了,就没人搭理他。什么事呢?是本村另一个比他更有钱的,到他老彭的地上公然采矿,要说这也太欺负人了吧?但那人腰杆硬,自称给领导送过两千万,所以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老彭一开始也到县里找过领导评理,几番努力无望后,他便组织了一群自家亲戚,拉上横幅,举着纸牌,闹到了省里。这就成了最让宋强这种人讨厌的“非法上访”——给当地丢脸哪。回头宋强一恼火,便指示公安局,办他!你一个暴发户,想找你毛病还愁找不到吗?最简单一条,你非法开矿。因为按法律规定,开矿要得到国家允许,哪怕在自家买下的土地上也是如此。而蓝水县漫山遍野那些开矿的,当然都没经过国家允许,换句话说,政府想治谁,谁就没跑。这在理论上便称作“选择性执法”。对老彭的所谓通缉,也就是这么来的。其实县里只是给他个脸色看看,让他明白专政机关的厉害,并没真像追捕重大案犯一样捉拿他,否则他也不可能逍遥在西山吃喝玩乐了。
而老彭牵到伟东的线上,则是希望通过他打通跟宋强的关系,让县里放他一马,往后做个懂事的良民。所以别看他喝起酒来牢骚不断,宋强那边只要一有所表示,需要拿多少钱他都不会皱眉的。
我听得感慨万千:“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
伟东又说起了宋强,这家伙也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以前在东山的时候,伟东曾经陪宋强回过他老家,是山沟里一个穷村。路上碰到一个老头儿,宋强转身就对伟东说,看见这老头儿了吗?当年我在外面当兵的时候,家里要把他家闺女说给我,他死活不愿意,嫌我家穷,说我当完两年兵还得回来种地,非要把他闺女嫁给了一个在县里当工人的。伟东心里马上就替宋强说出了后面的话:现在这老头该把肠子都悔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