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年刚下海时,也曾在出差时带许菲来过北京,住在比这里要好许多的宾馆。那时的许菲,满身春风得意,拿着宾馆的电话就往西北老家打了一个晚上。结果第二天一算,按当时的计价标准,话费都快赶上房费了。但当时的伟东半点怨言都没有,不是不敢有,是真没有。他那时候的心情,要是可能的话,都想包架飞机将许菲带回西北,让那老丈人看看,咱小伙儿是不是你当初推想的那种人。
后来便好多年没见许菲哭过了,印象中只觉得,她已成长为一名钢铁战士,一位盖世名捕,一个性情暴烈的女魔头,而再不会是一个同样会哭的女人。
伟东轻叹一声,站起身,再次到洗手间里拿过一条毛巾,用热水打湿,回到许菲床前,将她头上的被子掀开,将热毛巾轻轻捂到她脸上。许菲这次伸手抓住了毛巾,开始在脸上来回擦。伟东放了心,刚要起身,却被许菲狠狠拉了一把,他没防备,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床上。
“关灯!”许菲发出第一道指令。
伟东照办。
“脱了!”第二道指令。
伟东仍机械地照办。
“戴套!”第三道指令。
伟东一愣:“出来没带。”
“卫生间有!”
伟东一闭眼,自己真有点装糊涂了,老住宾馆的,哪能不知道这个!不过她其实早就上了环,此时却还要自己带套,看来在政策上依然有所保留。
这个夜晚,堪称绝唱。
从北京回来后,伟东在住处问题上有点犯难。本来都该到历史分水岭了,不承想突然来了一把破镜重圆,让他今后对许菲的姿态还真有些不好摆了。
刚回来那天,因为帮许菲拿着许多东西,直接回家倒也顺理成章。但进家后也是各睡各的,没再重圆。
第二天,伟东一直待在外面。一个成天喊他三哥的乔明老板,约他谈了一天的事。晚上自然有酒,酒后还有别的节目,最后结束时已是深夜。这让伟东挺心安理得,感到自己一直都在忙工作,不留神天就到了这么晚,自然就没有了回家的选择,否则深更半夜的还去打扰人家,那不是找不自在吗?于是又回了自己在外面的住处。
第三天,伟东从早到晚都有点心神不定,到天黑时一反思才明白,原来是预计中许菲应该联系自己——昨晚没回家嘛——但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哦,一切又恢复原样了。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进一步反思下去,发现自己还是心太软,实在办不成大事。结婚二十年来有过多少这种心软后必然后悔的教训啊,却总是记吃不记打,真是没救了。
按说他这种希望多得点面子的动机也挺合理。他是想,回来后,许菲最好再招呼他一次,然后他便相当于正式回家,这样甚至都可能就此便常驻沙家浜不走了。如今许菲不再有所表示,在北京的那个哭泣之夜便显得有些不真实,很可能她就全当了做梦,则伟东何必又去自讨没趣呢。我就那么听话?你那边把小绳一松一紧,我也就随着一喜一悲,我成猴了?
但这事要是换到许菲的角度来看,恐怕又有另一种同样合理的想法,那就是,我都在北京干出那么软弱丢脸的事了,你还不该有点儿更尊重我的具体行动?啊,还等我对你一再招手,表示期盼,我有那么下贱吗?爱回不回,正好让我彻底死心拉倒。
总之,冰冻三尺非一日可融解,从事后看,若将那个北京之夜看成是回光返照,倒似乎更确切一些。
再者,伟东这几天又有了另一股激情,一时也顾不上考虑许菲打算咋的了。
激情来自那个乔老板,他找到伟东长谈深议,只为以十二万分的诚恳,请伟东到他麾下,携手共创一番大业。
伟东初听到乔明的这个动议,第一感是顿觉不胜欷歔,想当日自己曾何等叱咤西山,那阵儿的乔明还在小商品市场上练摊呢。如今风水轮回,自己竟要到人家的手下来干活了。当然这说来也没什么好不服气的,市场法则呗。
何况,乔明将诚意表达得相当真切,“三哥,咱兄弟间没外人啊,我可以这么说,我的公司,就是你的公司,往后咱们绝对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你能看得起兄弟,愿意带着我一块儿干点事,等把事干大了,那还都是三哥你的能耐。到那时候,你就成立个更大的公司,我把这破公司不要了,再去跟你干,行吧?”
听得伟东连连摇头,眼泪都快感动下来了。尽管自己要是说起这路语言来,能比乔明更煽情,比如把心掏出来切碎了搁点葱花油盐的炒了给你吃之类的,嗨嗨,说再好听,不还是来给他打工吗?但如今自己的确到这步境地了,换了你是对方的话,你又有什么更得体的做法?所以,至少得说人家是个懂事的人,往后不愁跟自己尿不到一个壶里。
而乔明打算邀他来干吗呢?正是有分教:再回首已百年身,说破名头惊杀人。原来不是别样事,却还是那——地产。
这行当一讲出来,顿时令伟东目光幽深,皮肤发紧,甚至隐隐觉得有种血直往脑袋上涌的意思。这姓乔的不是成心来嘲笑我吧?
却见那乔明笑道:“三哥,当年那点事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在哪摔倒就在哪爬起来嘛。这就像炒股票,你两块钱买上以后掉到了一块,好像赔了不少,但今天都已经长到十块了。咱要是还能买到五块一张的,那不还得玩命上吗?现在的地产就到了这个地步。你说就咱这个破西山,三年前最好的房子也就千来块钱,现在新开盘的到五千了!这样的事,咱们能干看着不管吗?看着不管也行,将来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咱哥俩只能一块喝喝闷酒,发发牢骚。操他娘的,好房都让强盗住了,好车都让贪官坐了,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好逼都让驴给日了!”
伟东脸色悲壮,丝毫不觉得乔明的话可笑。看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就这么说定了。
而乔明的打算还没谈完,他的具体想法是:在自己公司下面成立个地产分公司,自然就由伟东挑头;而资金方面自己也并不富裕,一旦实际操练起来,又买地又建楼的,肯定不够周转,于是他还想再引入个战略投资伙伴。
这人谁呢?曾宁宁。
其实最早就是宁宁在一次吃饭时,跟乔明谈起想合伙做点地产,因为乔明的公司是做小工程的,跟地产行当打交道比较多。宁宁的大致想法是,自己成立个下属公司,由乔明参股,前期打通上层关系之类的事,都由自己负责,乔明则负责处理社会上一些“灰道”方面的关系——就是不能算是纯黑道,但也比较阴暗的一些事务。但乔明却想,自己日常的事也不少,跟她这么干,精力上能不能顾得过来且不说,在公司地位上不成给她跑腿打杂了吗?何况面对宁宁这样的女人,乔明也压根就没谱。于是,他就想到了伟东。
乔明的想法又是这样:自己这边有了伟东,宁宁就不能说她在上层关系方面有什么优势了,而宁宁手里的小公司也很多,很难以全副精力来投入到地产上,加上伟东的江湖形象依旧高大,让她甘心折服应该也不成问题,那么,将伟东推到地产经理的位置上就成为必然。而通过这个项目,能将伟东这样一个大人才招至麾下,无疑也是壮大乔明实力的精彩一笔。日后何止地产,乔明公司的好些事,伟东绝对都能帮上忙,这里面的效益大了去了。
但这样一来,上层与灰道的事乔明和伟东就可以包办了,那宁宁又有什么独到的价值呢?首先,合作的事既然是她提的,她自然就对意向中打算获取的地块有一定把握;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解决资金问题,因为她家亲属中有人在银行把持大权,她手头那些小公司小资产也比较方便做些贷款抵押的魔术表演;还有,她本人的江湖形象也是充满号召力的,一旦与伟东联手出击,定将势不可当。
听他将前景描绘得如诗如画,伟东却只是苦笑。
乔明不解:“怎么了三哥,难道你还摆不平这个老同学?”
伟东道:“摆平她,甚至摆到床上,都问题不大。但大问题是,一旦要跟她合作,成天头碰头脚碰脚的,我老婆那边绝对会有事。”
乔明抬头“哦”了一声,这倒的确是他事先没想到的地方。但他随即轻描淡写道:“咱有活动不让嫂子见到不就行了?嫂子成天在学校上班,咱们谈事都在办公室或大酒店里,把门关严实,需要的话就多找几个人陪着,我想不会有事。再者说,你跟嫂子现在不都好些天见不到一面了吗?”
伟东只好点头,“那就先这样吧。”
几天后,乔明亲自前往宁宁公司传话,说请来了伟东跟她一块干,姿态当然是征求她意见,愿知意下如何。本来乔明在去前还考虑了半天,宁宁会不会在领导权问题上保留什么想法,那时又该如何婉转说服她。没想到她当即就答道:“那太好了。有了伟东,那就让他来挑着干吧,我正好省心,回头把公司的责权利关系制订清楚就行了。”
乔明顿时大为感动。瞧人家这胸怀,不愧女强人。
马上叫来伟东,三人要来个巨头合作启动仪式。
见面后先是客套,相互颂扬,然后纵论天下地产大势,最终才落到西山的区域市场上,自是统统不在话下,一切尽在掌握。不一会到了饭点儿,三人来到一家豪华酒店,打算将满腔诚意都表达在酒里。坐下后,却见宁宁掏出电话道:“我好久没跟许菲见面了,今天叫她一块过来呗。”
伟东不由暗暗叫苦,却又没法拦。那边宁宁已跟许菲通起话来,意思大致是,自己正在跟伟东吃饭呢,叫许菲赶紧也过来。许菲那边则既不是在上班,也暂时没别的事,却就是不愿过来。即便宁宁一再说,我们就是吃饭,也没外人,不谈做生意的事,许菲还是不为所动。宁宁只好讪讪地收起电话。
随即三人便各自绽开灿烂笑容,敬来敬去,喝得还算热闹。酒也消灭掉不少。
最后宁宁又端起杯来,道出一番言语:“乔总,伟东老同学,我有几句话想说出来。要能有机会跟你们合作呢,当然是我三生有幸,不过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
乔明当即一愣。伟东虽还能保持得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比谁都明白:完蛋,跟她的合作没戏了!
“当然了,在商言商,本来不该考虑太多。”宁宁继续说,“但我跟伟东的关系却又有点特殊,我们不但是老同学,他太太还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不过我们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夫妻在平日里常会闹点小误会,里边的原因不是我应该了解的,但我觉得,我应该明白的一点就是,不能再给他们添乱。”
乔明这时也明白了问题的严重,马上又要施展他那手儿轻描淡写大法,手一抬,“哎——”,却被宁宁拦住,自管把话说完,“所以,我是这么想,我们还是改变一种合作方式吧。不要成立股份公司了,平时大家都是朋友,有事了说一声,我曾宁宁只要能办到的,决不推辞。”说罢,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乔明傻了。伟东则依然神色安详,仿佛全在意料之中。
宁宁似乎还生怕伟东多想,又补充上一句:“你呀,回头也跟许菲把关系再好好修复修复,毕竟家庭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人家把青春都献给你了。”
伟东闷闷地一笑:“那我的青春都献给谁了?”
一小时后,乔明与伟东各自身穿浴衣,躺在浴池的休息大厅里,闭目抽烟。
乔明一睁眼就是唉声叹气:“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要不怎么说,这女人就是女人,一晚上的酒都喝好好的,居然说变卦就变卦。”
伟东轻声道:“你有没想到,这可能只是她的一种借口?”
乔明一愣,“那就说,她一听让你当总经理,就不愿合作了?”
伟东轻声道:“很可能啊。”
乔明道:“那她这脑子也反应太快了吧?我一提起你,她当时还满口同意,你过去之后咱们又说了半天地产市场,她也显得那么信心十足。难道她那时候就预料到了,她只要叫嫂子来,嫂子一定会不给她面子?然后这就成了她的不合作理由,好像还是咱们对不起她似的。唉,这女人真是太不寻常,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