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杨老那些东一句西一句的话,伟东事后作出的理解是:在官场上,能让人看出来的能力,都不算是真正的能力。
对此我也很认同,因为我曾对现实中的这样一种现象感到奇怪:那些看着挺机灵、挺风趣、挺能干,以及挺老谋深算的人,却往往都混得不甚如意。后来我才明白,这些人太在意自己所展示出来的这点东西了。当你忙着表现自己的聪明、幽默、高人一筹时,可能就忽略了另一些更务实的东西,这本身也就是很幼稚的。在真正的老谋深算者眼里,这些小心计简直就算不了什么。
那天在杨老家待了大约半小时后,徐市长便以杨老需要休息为由,起身告辞。宋强与伟东当然没有不跟着走的道理,三人便一起离开了杨宅。
一出门,这两位就一定要拉徐市长找地方“坐坐”。这么难得的接近领导的机会,傻子才会放过。应该说,作为下属,能最早认识这样一个即将到任的上司,无疑等于占据了一定的先机。倘若再晚上三天,他的脑袋就将被那些围着嗡嗡转的讨好嘴脸给吵炸了,到那时候,再有什么感情投入都只会事倍功半。
这一坐,当然就是进酒店。接下来无非宋强和伟东各显神通,合力与徐市长加深感情。两人的具体区别在于,宋强较善于在小细节方面迎合领导,伟东则更擅长以一种江湖风范,来体现自己的真诚豪爽。结果一家伙就喝得比较高。期间少不了各抒胸怀,论证自己是多么值得信任。伟东他们这边就不用说了,徐市长那边则说,他本来读书时从没想过自己会当官,如今既然来了,也不希望自己与那些官场陋习、潜规则等东西混为一谈,而更想能踏踏实实地干点真事,带出一种新作风,也交一批肝胆相照的好朋友。至于政绩大小、提拔快慢之类的东西,说完全不在乎是假话,但真的并不是最看重。
顿时宋强伟东的钦敬之态可想而知。仨人简直就如桃园结义一般,转眼就成了足以托妻献子的朋友。
酒后将徐市长送回宾馆,宋强与伟东马上跑到个洗浴中心里开始总结。俩人先是泡在大池子里赤裸裸交流一番,主要是伟东一开始感到无比兴奋,似乎今后在东山高层,咱就有铁杆关系了。但宋强却冷静分析道,这个年轻市长,气势倒是很盛,不过官场经验似乎显得不足,讲话不太会留余地,估计会在开始阶段受点教训,但最终能不能站住脚,还要看他在更高层的支持力度如何。伟东不明白,说他既然是上面派下来的,关系应该就可以吧?宋强道,那可不一定,这就像市里把个小青年派到镇上,就一定会无保留地支持他吗?要看他办事不力,还不是说撤就撤?伟东若有所悟。
但宋强又说:“不过徐市长的上任,对你恐怕会有最直接的好处。因为他是分管招商引资的,一旦有什么可以做的项目,那你还不是近水楼台?”
一句话又让伟东热血沸腾,马上把宋强从水里拉出来,直奔按摩区域,挑出两个最漂亮的小姐,两人各来了一套最贵的服务。
几天后,东山市正式宣布,徐涛同志任分管招商引资的副市长。
据说当时对徐涛的介绍是这样:徐涛同志,在高层政策研究部门工作过多年,并深入实地考察了全国许多地方的发展状况,是高学历的知识型青年干部,既有先进理论,又有运作能力,因此,相信他一定会带来一种全新的改革理念和工作作风,并与东山当地的同志们团结配合在一起,在解放思想、真抓实干方面,尽快取得实质性的工作进展。
官场无隐私,宋强很快便打听到,徐涛是这样“起来”的——
他的博导是一位老经济学家,只是该导师尽管在国内学界资历很深,但不幸一直蜷在远离北京的城市里,导致在业内的影响力远不及许多同僚。
但导师早年曾有过一个学生,大学读到一半时,家中突遭变故,书念不下去了,那年头谁家也不宽裕,导师却硬是从自己四个孩子的口粮中给他挤出一份,并资助他完成了学业。毕业后,该学生原本只是在一个基层部门里做些事务性工作,又是导师,与他合作完成了许多篇专业论文的撰写,并在一些政府高层领导面前对他进行极力推荐,从而使他步入政界。当时导师担任着一些政府顾问类的职务,还能在关键人物那里说上话。今天这个学生已经做到了令人目眩的职务高度,他在每年春节时,打出的第一个拜年电话,便是给这位导师。海外媒体在分析这个学生的人生经历时,对导师的作用评价为——恩重如山。
当然,在徐涛毕业时,这位大师兄还没有到达他权力的巅峰,徐涛也只是在北京的一处小机关里做点政策调研。但后来,随着大师兄开始拉高发射,徐涛也就慢慢到了更高层的一个政策研究部门。直到两年后的今天,他被任命为东山市的挂职副市长。
了解到这些后,伟东越发信赖徐涛的幕后根基,宋强也没了异议。俩人从此只剩一个念头,千方百计找机会,拉徐涛出来喝酒。
还别说,徐涛倒也挺乐意跟他们这么在一块混。其实在这个少壮市长的兴趣中,喝酒当然并不重要,他只是不喜欢老坐在办公室里看材料,也从没让伟东和宋强到他办公室去过。每当想谈点什么事了,就直接坐车跑到伟东的公司里,一聊大半天。为此伟东专门装修出了一个豪华单间,只用于接待他。里面不光沙发空调茶具及办公用品,连各色名酒都一应俱全。谈兴正酣时,打电话让酒店送来几道菜,就可以眺望着远方海面,举杯畅饮。
若按官场惯例来说,徐涛这样肯定是不妥当的。首先,作为副市长,他断然少不了酒喝,倒是常要找些理由来躲避许多酒场;其次,宋强不是他的直接下级,也没必要总在一起交流什么;再者,伟东毕竟是个商人,跟他关系太密切了,更颇有令人浮想联翩的嫌疑。
但徐涛对此也都有自己的解释,当然是在喝酒时半真半假着说的。简单讲,他觉得正因跟宋强他们不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一起喝酒才正显得纯属生活中的朋友。
不过在他讲这番道理的时候,伟东发现宋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意。伟东马上就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没错,这种观念若拿来当真的话,那无疑就太可笑了。上下级之间能交朋友吗?再进一步说,到官场来混的人,怎么会有朋友呢?
当然,我们这位徐副市长嫩归嫩,但起码对伟东而言,还是蛮可爱的。徐涛等于是在伟东面前豁然打开了一扇大窗户,让他一下看到了另一个浩瀚世界,于是一时间只觉人生苦短,如此多的大好事业竟干不过来。
其实就徐涛而言,即便单就工作上考虑,也很需要有伟东这么一个体制外的伙伴,来协助很多事情的推动开展。一方面,伟东身份自由,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出入,而不必有何顾忌;同时他个人能力超群,有些徐涛不方便办的事,伟东办起来则是轻而易举;外加伟东还是个性情中人,跟他混在一起,肯定精神愉快。于是徐涛便逐步向他展示了若干远景蓝图,某某大项目,某某大合作,都可以在不久的将来,由他李伟东参与协助,完成一桩桩东山市划时代的大型举措。
他顺便还是以不无居高临下的口气对伟东说:“听说你以前还有些经济纠纷类的事情,最好尽快处理妥当。”
这突如其来的官腔,让伟东顿时有些清醒,明白了自己尽管跟神仙坐到了一起,但毕竟并未成仙。自己身后的麻烦事,还得自己料理,甚至料理慢了都不行,会影响领导形象。
说到这里,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我便也替他分析起历史旧案,房子是暂时没招了,而节能公司的合作官司问题,恐怕也要做些比较坏的打算。
“最坏打算又能怎么样?”他问,“这边法院都是我的熟人,应该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判决。”
“具体情况我当然不清楚,但你要明白,法官,也都有他们的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
“那我就是没钱,他们又能怎么办?”他想了想又问。
“按法律程序,先判决,后执行。如果你不能执行判决,便不排除对你实施——拘留。”我慢慢说。
“拘留完了呢?”
“继续执行。”
“不是说,各地都有无数赖账不还,法院也没办法的案子吗?”
“那要看原告方的能量大小。如果他们能在东山比你的能量更大,那就一定有办法逼着你还。至少是,在形式上,绝对要还。”我逐字逐句地告诉他。
“我明白了。”他轻轻点头。
从东山回来,料理完手头的事,我给小叶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她问:“你好,有事吗?”
我沉吟一下说:“你要有空的话,晚上到家来一下吧。”
她也似乎沉吟了一下,才说:“好吧。”
放下电话,我琢磨了一下小叶的微妙变化。首先,她没叫我姐夫;其次,她的话略显不礼貌,有点像是女孩敷衍那种自己不喜欢的人所用的措辞。以前别说她住我这儿的时辰,就是刚搬走的一年内,也绝不是这种口气。而最后的答应下来,则显得那么无可奈何,好像总要应付一下,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来一趟。
怎么会这样了呢?首先我没什么变化,而且以她的外向性格,也不可能对我印象突然恶化,何况她欠我那么大人情还没任何表示呢。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小羽的缘故。
这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一定是,小羽早就有意离开我了,并已将这想法至少告诉了小叶。反正告她父母没太大意义,而世上总要有个她那头的人知道这事,以便作为与我进行有关交涉的中介。如此一来,此人自然非小叶莫属。
而她们为什么又一直不告诉我呢?答案也很简单,她们不想先出牌,因为原本就理亏,先讲了更显得被动。所以要等我有所表示之后,她们再后发制人。
这要是换成其他人,可能早就为小羽的冷淡、不联络、无意夫妻的共同将来……而疑惑丛生,率先发难了。但偏巧碰上我这么个迟钝分子,对老婆的性冷淡早习以为常,竟能隐忍多年而仍不发作,估计也让她们纳闷再三。
所以,终于接到我电话时,小叶才那么不无惊惶。估计她想的是,该来的终归来了。小羽曾怎么吩咐过她,我当然不得而知,但小叶此来,却注定会是一次折磨良心的旅程。
我有点同情她。我现在其实谁都不想责怪,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其实我想起打这个电话找她,也是有些鬼使神差,没什么必然缘由。多少单身日子都这么过来了,今天原本就该与昨天一样,等我去办的案子仍有那么多,我干吗非要在这时候自找一番麻烦呢?我让她们再谴责自己几天不好吗?
想来想去,无非是在东山分析过伟东的案情进展后,一时没自拔出来,顺便也就想把自己的事一并处理一下。别看已代人打了这几年官司,别人的事跟自己的事还就是两样,至少投入程度不同。而伟东的事,至少在一半程度上相当于我自己的事,所以才想起了自己原来也还赘着这么一块麻烦。
我这么想来想去,偶尔怪笑一下,竟是难得清闲了半晌,也忘了吃晚饭。直到小叶在外面敲门了,我仍坐在沙发上犯傻。
小叶进来,我眼前一暗——屋里还没开灯。她把灯打开,我才见她比以前穿戴时尚了许多,样子倒没太变。其实变又能怎么样?我把她睡觉的样子都看了半年,再化妆也不会改变我本来的印象。
我问:“你吃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