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章邯击破陈胜后,引兵北上,进攻魏国的临济(今河南封丘东),此时的魏国国王名叫魏咎,是被周巿拥立的。此前将领们都劝周巿自己做魏王,但周巿非常高风亮节,死活不肯,一定要找到一个高贵血统的故魏王室之人,于是立了魏咎。
见章邯大兵压境,魏咎知道打不赢,赶忙派周巿去向齐、楚两国求救。我们知道,周巿和齐王田儋不久前还在狄县打了一仗,但田儋一点不介意,他知道现在不救魏国,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同理,项梁对周巿的求救,回应也很积极,不过他这时还有别的公干,来不及率主力赶到临济,只派项佗率领一支军队先去救援。两军在临济会师,筑好壁垒,就等天亮和章邯决战。
谁知章邯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趁他们刚驻扎下来,立脚未稳,“夜衔枚击,大破齐楚军于临济下”,也就是说趁着黑夜,让士兵每个人嘴里都衔着一根筷子,不许说话,偷偷袭击齐楚军的营寨。齐、楚军的哨兵竟然一点未察觉,等到察觉,已经晚了,章邯的军队狼奔豕突,给齐、楚军的每个人都带来一场噩梦,大部分人就在噩梦中被砍死在睡席上。齐王田儋、魏国丞相周巿,也都双双死在这次袭击中。
周巿都死了,魏国还有什么指望?只能投降。魏咎跟秦兵约定,只要不杀害城内的百姓,他就打开城门。章邯答应了。魏咎打开城门之后,觉得羞惭,自己跳进了烈焰丛中,化为飞灰。大概他觉得对不起周巿罢。不过他的弟弟魏豹趁乱逃亡到楚国,项梁又拨给他几千兵马,让他继续开展复国运动。暂且不提。田儋死后,他弟弟田荣也带着哥哥剩下来的残兵败将,逃奔东阿(今山东东阿西南),就是那个在电视里经常聒噪自己出产阿胶浆的地方。而这时齐国本土人听说田儋已经死了,就拥立当年秦始皇时齐国最后一个王田建的弟弟田假为王,田角为丞相,田角的弟弟田间为将军,抵御诸侯兵的入境。
时间很快进入了七月,安徽北部、山东南部、河南中不,都一起进入了雨季,去年正是同样时期的一场大雨把陈胜等人逼入造反道路的,转眼间已经过去一年了。这一年中,发生了大战近十次,小战事不计其数,不知道多少年轻的生命主动或者被迫卷入了战争,将鲜血浇灌在中华大地上。如果不陈胜造反,可能不会死这么多人。但是没有办法,很多人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就算有些人愿意苟活,形势的发展也会让他不由自主。当然,那时的人,并没有多少现代自由的意识,如果能吃饱饭,他们就不会造反。除了一些知识分子,除了吃饱饭,还想保留一点精神追求的空间。所以二世皇帝满可以说:“要说我对不起农民,那倒是真的,我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还逼着他们去当边防军。可是你们这些该死的儒生,比如孔鲋之流,有吃有喝,也来反对我,是何居心?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孔鲋也满可以辩解:“我反动是反动,不过最后起来反抗你的还不仅仅是陈胜这样的边防军,大部分是刘邦、项梁这样的流氓,他们也吃得饱,穿得暖,而且有的还是公务员,他们为什么反对你呢?所以还不是精神追求的问题,主要还是你逼得大部分人都没活路了。”所以后来的统治者,很懂得这套,把知识阶层打入十八层地狱,绝对没什么关系,只要保持先军政策,能让普通老百姓吃饱饭,经济指数不断增长,就可安然无恙。当然这也有代价,在没有西方文明对照之前,这代价看不出来;在西方文明传入之后,我们才发现,自己的民族竟然如此野蛮,如此不懂得人格和尊严为何物。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能吟诗作对,看起来很有文化,很风雅,但究其实,都是皇帝身边的俳优。俳优们写点应景文章,创造点肉麻的文化,给主子取取乐还可以,也可以算低层次的文明,要说这就是真正的文明,想推广到世界去,简直让明白人笑掉大牙。至于想通过这种低层次的文明去探索人类世界的真理,那更是痴人说梦。换言之,对知识探寻的禁锢,造成了整个民族的不断劣化。
这一年间,除了打仗,形势的变化也让人应接不暇。开始起义军势如破竹,似乎革命可以一蹴而就了。但章邯一出山,形势急转直下,直到这时,章邯还没有打过一次败仗,他的肚子鼓鼓的,比牛蛙还要神气。如果当时有人以战争胜负做为赌博的筹码,全国肯定有十分之九的人会把全部家产押在章邯身上。章邯似乎也知道自己一身系负民众所望,浑身干劲地东征西讨,击破齐楚联军之后,继续跟在田荣屁股后面紧追不舍。此刻项梁正率主力进攻亢父(今山东济宁南),听说田荣危急,被章邯围在东阿城内,于是舍弃亢父,转而北上东阿,和章邯决战。
我们大概以为这次章邯又要给他胜利的账簿上填上一笔了,谁知这次情况很不同,章邯被项梁军“大破东阿下”,这是怎么回事?简直让人信不过自己的眼睛。项梁怎么会这么强?如果当时真有十分之九的人倾家荡产押章邯赢,那他肯定如愿了。东阿一战,会让全国十分之九的人都变成赤贫,当然,这些一无所有的人百无聊赖,更可能参加革命,成为革命的坚强后盾和源源不绝的人力补充。
章邯羞愧地打开失败账簿,在上面记下了第一笔:二世二年七月,首次大败。想了想,又用毛笔把“大败”两字涂去,改成“小败”。再想想,还是不妥,最终改成“暂时的小小的挫折”,定语似乎太多,但没办法啊,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不给自己打点气不行啊。
他带着残兵向西边撤退。田荣也逃过一命,率残兵回到齐国,听说田假称王,大怒,发兵进攻田假。还别说,他那些残兵在章邯面前像羔羊见恶狼一样,对付田假却绰绰有余,田假吓得逃往楚国,这事也先放下,暂且不提。
现在形势相反了,项梁带着英布、刘邦等一干人发扬猛追穷寇的精神,跟在章邯屁股后猛追。追到濮阳(今河南濮阳南),章邯也怒了,停下来整军,和项梁再打了一架,可怜的是,这次仍旧没打赢。章邯只好又打开笔记本,记下第二条:八月,第二次暂时的小小的挫折。他不愧是沙场老将,虽慌不乱,整军进入濮阳城坚守不出。项梁将城围住,那时的濮阳北靠黄河(现在黄河在濮阳南稍远),西边不远就是著名的白马津。章邯环城挖了一条壕沟,将黄河水灌进壕沟,环护城墙。他能有时间挖壕沟引黄河水,可见虽败不乱,之所以战败,可能还是兵力相差悬殊,项梁也并未占到太大便宜。看濮阳久攻不下,项梁泄了气,引兵东下定陶,和项羽、刘邦率领的另一支楚军会师,准备齐心协力将定陶攻下。
定陶的秦军大概是三川太守李由的军队,抵挡不住项梁的进攻,被攻了下来。项羽、刘邦率领另一支楚军,直接进攻雍丘(今河南杞县),大破秦军,斩李由。
前线打得正酣,这时秦国国内也正在发生巨变,这些巨变在客观上帮助了项梁。
话说赵高自从当上郎中令后,杀人无数,他也有点怕别人找机会向二世告状,于是有一天哄骗二世说:“陛下,您知道天子为什么自称‘朕’吗?”
二世不假思索:“这还用问,是我老爸秦始皇定下的规矩。以前屁民们都可以这么称,我老爸不许他们称了。没什么道理,谁叫我老爸拳头大。”
凭良心说,二世的这几句话完全正确,因为秦始皇拳头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朕”这个字归他个人专用,不需要开什么听证会,不需要投票,他是一把手,他可以拍板。王力先生也指出,朕、余、予作为第一人称代词,是一个词分化出来的,因为它们在古代的声母都是舌音。不管王力的这个看法是不是完全对,“朕”作为第一人称代词,老百姓都可以用,这是确切无疑的。二世很不明白,他亲爱的师傅为什么要问他这么弱智的问题,难道师傅的脑袋被门缝夹了?不会啊,他的脑袋还是那么圆啊。二世痴痴地看着师傅的头颅,百思不解。
赵高摇摇头:“不然。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这句话需要解释一下,赵高的意思是:天子为什么自称朕呢?是因为只让群臣听见声音,看不到他的脸,这么一来,群臣就会觉得天子像神仙一样,神秘莫测,从而增强畏惧感,不敢违抗。秦始皇当年确实是这么做的,他行踪无定,不许近臣透露自己的一点消息,曾经有位太监不识相,告诉李斯说,皇帝看见了他车马太豪奢,有点不高兴,希望他改过。秦始皇得知后,就把身边的几十个太监全杀了。有些历史学家说,秦始皇在位的时候,其实挺仁慈的,他的王权受到多方面的制约,看不到他有暴君独裁的倾向,反而是一位历经磨难的贤明君主。说实话,这就有些不符合实际了。
秦始皇的这些做法也和上世纪某些极权主义国家首脑有很大差别,那些极权暴君往往披着社会民主或者共和的外套,干的却是比秦始皇这种暴君所干的还要残暴的事情。他们从不把自己掩藏起来,反而天天在各类媒体上露面,讲演,宣传自己的伟大。这些手段,如果秦始皇知道,只怕会瞠乎其后的。
但赵高为什么说称“朕”就是表示莫见其面,只闻其声呢?这要用训诂学知识去解释了,“朕”在上古是一个收-m韵尾的词汇,民国时期的训诂大师沈兼士曾在他的长篇论文《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中,勾勒出了七十多个带有“禁闭”“包含”义的词汇,都以-m收尾,所以,要理解“朕”的词义,只能因声求义。在《说文》中,“朕”被训为“舟缝”也,未必是事实(因为现在没有找到一个这样的实际用法,我觉得“舟”可能是当声符用的),不过在古汉语中,表示“缝隙”的意思和表示“包含”的意思,往往有相通现象。这方面我们不打算多讲,总之,赵高的这么说,至少在词义上是有根据的。
二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好吧,以后他们这些人,我谁也不见了,有事只和你商量,你帮我传达命令罢。”
赵高高兴地说:“陛下真是太英明了,从善如流啊。”他心想:“朝中这帮傻逼,再也没法把诋毁我的奏章直接送到皇帝面前了,都得我经手,谁敢跟我做对,看我不剥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