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为自己的死选择了一个极其不好的时间。
首先是季节,在公元前二百一十年七月,正值华北地区暑热最厉害的时候,到处都是蝉鸣,叫得人精神萎靡,秦始皇的病,可能就是在蝉鸣声中日益加重的。
第二是地点,他死的时候,不在首都咸阳,而在一个叫沙丘的行宫里。沙丘位于今天的河北广宗县附近,以前是赵国国王的离宫。当时秦始皇去东方巡视,回程的途中经过这里,终于病重不起,身边的大臣不多,很多后事没法迅速安排下去,这对整个政权不是个很好的征兆。
第三是时刻,他刚刚签署了一封诏书,信封都粘上了,就差盖上玉玺交给“大秦特快专递”,却再也挺不住了。整个人好像电视机被迅速拔掉了插头,或者像汽车的离合器松得太快,身体微微弹了一下,突然熄火,顿时声息全无。
这封没寄出的特快专递,对整个国家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然而因为秦始皇这家伙死得时刻不对,而彻底办砸了。套用鲁迅先生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他死得“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有人说秦始皇一生扫灭六国,威震天下,是个“纯爷们”。我听到这个词有点作呕,什么“纯爷们”,一个光是修筑自己的陵墓就无偿征发了七十万民工的家伙,一个把全国搞成“赭衣半道”,也就是劳改犯川流不息的家伙,最后死都死得不是时候的家伙,怎么能称“纯爷们”呢?我觉得还是称为“谬种”比较好。
诏书上写的是立长子扶苏为太子,而扶苏此刻却正在北方当边防军政委。
尸体旁站着的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鼎鼎有名的大奸臣——赵高,这个人双手捧着诏书,刚才还吓得全身发抖。因为这封诏书一旦送出去,等待他的可能是族诛的命运。诏书上指定继位的扶苏是他的死对头,还好,老大秦始皇话没说完就燃料耗尽,这是一次性电池,不能重复充电,所以他马上快活起来,把诏书扔进炉子里,吩咐手下:“叫丞相来商量事情。”
大秦国的丞相李斯立刻就来了,看见老大驾崩,他悲伤地哭了起来,也难怪,他一生的富贵都是老大给他的,现在老大死了,富贵还能继续下去吗?这是他首先考虑的问题,至于君臣亲情,那倒是小事。哭完后他问赵高:“有遗诏吗?让谁继位?”
赵高嘿嘿笑了笑,指着火炉:“诺,在那呢,差不多快烧完了。”
“啊!你好大的胆子。”这是李斯的本能反应。大秦皇帝至尊无上,烧掉诏书,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赵高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嘘。丞相,上面可是写着让扶苏继位当皇帝。在下冒着生命危险,可都是为了你啊。”
扶苏也是李斯的死对头,这个秦始皇的嫡长子为什么死对头这么多呢?很简单,因为他为人比较忠厚,而在我们的主观世界中,中国总是奸臣当道的。其实这是一个错觉,是一个权力无限型专制政治传统带给我们的错觉,这点我们很多人始终不知道。
听赵高这么说,李斯很快镇定下来,继而奸笑道:“彼此彼此,我们两个谁不知道谁,装他妈的什么善男信女,累。”说着,他还用手捶了捶一下自己的腰,以示对自己发言的配合。
赵高道:“哎,丞相你可真粗鲁,好没情趣,老大在时,我们每天得绷着脸,现在他死了,我们难道不可以放松放松,调侃调侃,娱乐一下。”
“把正事办完再娱乐不迟。”李斯又暧昧地笑了笑,“再说,你又能娱乐什么?连本钱都没有。”这句是我瞎编的,因为据说赵高是个太监,虽然史书上从来没有这么写过,可是老百姓都这么传,所以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只好暂时抛弃人格,迎合大众一下。
赵高气得脸色发青,但是知道现在还不能得罪这个老家伙,只好反唇相讥:“你也六十多了,那玩意就算有,还能使唤吗?只怕也仅仅是摆设罢。”说罢哈哈大笑。
两个政治流氓互相讥嘲完了,开始干“正事”。他们熟练地重新伪造了两封诏书,一封是派人赐死扶苏和大将军蒙恬,另一封是立胡亥为皇帝。
胡亥是秦始皇最小的儿子,一般来说,人都爱幼子,秦始皇也不例外,所以他这次出来巡视时,别的儿子一个也没带,就带了胡亥。
《诗经》上有句话是讽刺周厉王的:“籍曰未知,亦既抱子。”意思是说你找借口说自己未成年,其实已经抱上儿子了。背景是这家伙太不象话,无聊的时候竟然驾着马车在镐京的大街小巷路上狂奔,最高时速达到七十迈,撞死了好些人,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大臣们听说后也都很激愤,集体跑到皇宫劝谏,指出他的不对,他却嘻嘻笑着:“对不起,我年纪幼小,不懂事,请大家多包涵。”
见他这么无赖,大臣们一片哗然。他有些慌了,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未成年人保护法》举在胸前,庄严道:“喧哗和骚动不能吓倒真理,我虽然是个国君,却也是大周帝国的一个普通公民,我有权得到宪法保护。”
大臣哭笑不得,就引用了上面我们提到的《诗经》,苦口婆心道:“大王您都已经是抱孩子当爹的人了,哪里还适用《未成年人保护法》?”
周厉王又笑:“我结婚早,其实很年轻,还不到十八岁,行了罢。”
大臣们傻眼了,那时确实结婚早,不到十五岁当爹的都不稀奇,大臣们不是红卫兵,都很讲道理,只好慨叹,希望尽快召开下一届贵族大会,修改那该死的法律,至少要规定,凡是结婚生了孩子的,就算不到十八岁,也不能算未成年。因为周厉王的做法起了很坏的影响,最近不少贵族少年都学他驾车狂奔,把都城的百姓们追逐得满街狂奔;穷人孩子则玩起了虐杀游戏,见人落单就挟持到隐蔽角落,殴打取乐,官吏们很头疼,因为按照《未成年人保护法》,对这些小恶魔只能教育,不能判刑。
但胡亥不一样,他已经二十岁了,怎么着也算成年,却仍像一个弱智儿童。他的师傅就是赵高,谁不想让自己的徒弟当皇帝?所以,赵高的做法其实没有什么可责怪的,完全可以理解。换了你我,都会这么做。可是我们为什么都把赵高称为奸臣呢?主要在于他的徒弟胡亥太蠢了,根本不是块当皇帝的料。如果赵高这次拥立的是唐太宗、宋仁宗这样的明君,也就不会背上千古骂名了。所以说,在中国历史上做上了奸臣,不全是品德的问题,更可能是运气的问题。就像你一不小心,在雨天滑了一下,摔了一跤。这对你很不公平,但你无可奈何。
所以说,说李斯和赵高两人其实是运气不好,没有当忠臣的命。
扶苏和蒙恬接到诏书,都难过得不行。扶苏想自己是儿子,应该表现得更忠心一些,应该抢先一步干掉自己。他当即跑进卧室,将房门反锁,以免人施救,因此顺利完成了自己的计划。蒙恬有些疑虑,不肯自杀,使者将他关押在阳周县。因为怕蒙恬的军队造反,李斯特意派了自己一个亲信舍人到军中担任护军,也就是政治委员,监视诸将,以防哗变。蒙恬的兄弟蒙毅之前为秦始皇求神拜佛,祈祷病愈,回来的途中经过代县,接到赵高的命令,囚禁在当地。
胡亥拖着秦始皇的尸体,身后跟着一个庞大的仪仗队,却没有赶回咸阳,而是继续北上,越过太行山,从井陉(今河北西柏坡南)抵达九原(今内蒙古包头西),作出一副巡视边疆的样子,掩盖秦始皇死去的事实,然后才从直道驰回咸阳。
秦直道是秦始皇给自己修筑的一条高速公路,南起云阳林光宫(今陕西淳化县梁武帝村),北至九原(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南孟家湾村),长一千八百里,路面最宽处有六十米,一般亦有二十米。顾炎武在他的《日知录·史记注》里说赵高带着二世“回绕三、四千里”才回到咸阳,乃是因为秦始皇有巡游直道的计划,如果这次不去,只怕引起天下疑虑,对阴谋的成功不利。为此不顾秦始皇的尸体臭腐车中,“亦残忍无人心之极矣”。顾炎武实在太迂腐了,人性本恶,为了利益,弑父弑君都无所谓,听任尸体腐臭简直是小儿科啊。
回到咸阳,二世宣布给秦始皇发丧,他三下五除二,把老爸的尸体填进骊山早就筑好的墓穴中,又杀了一批老爸的姬妾和封墓的工匠,正式登极,成为大秦帝国的第二代皇帝,自称为“二世皇帝”。
徒弟当了皇帝,又不成器,师傅当然想越俎代庖,帮他一把。赵高劝徒弟,赶快杀了蒙恬、蒙毅兄弟,他对蒙氏兄弟恨得牙齿发痒,没想到今天能够报仇,当然急不可耐。胡亥哥哥的儿子子婴听说后,就去劝胡亥:“陛下,不能杀啊,蒙氏可是我们秦国的功臣啊。这是自毁长城啊。”赵高当然不干,最后蒙氏兄弟只好双双自杀。
赵高很快当上了郎中令,也就是皇宫禁卫军司令。因为对师傅的感激,加上知道师傅能干,二世把朝政全部委托给赵高。
但是朝臣都不大服气,胡亥,前老大最小的儿子,也不见有什么本事,凭什么轮到他当皇帝?赵高呢,本事是有,甚至才华横溢,可是出身微贱,提拔提拔是可以的,可一下子提拔到郎中令,也似乎有点离谱啊!所以朝臣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内心还是有点不服气的。
其实这没有道理,我们知道,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提拔人才向来不计出身的,丞相李斯不过也只是原来楚国上蔡县的小吏,他李斯当得丞相,赵高就当不得郎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