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从开始学书法起,我就在父亲的严厉逼迫下,开始了在书法之海的艰苦起航。
那时,二年级的我正值贪玩的年龄,虽然表面上不调皮,但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打打闹闹的。可我却是在沉重繁多的任务下,过着一年又一年艰苦的书法学习生涯。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跟着张老师学的。虽然离我家很远,但是妈妈还是每次开课都不顾辛劳地送我去。张老师当时将近60岁,时常板着张脸,我见了很害怕。整个教室有30多个人,年龄有大有小,但大多数都和我一样,只有9岁左右。大家见了他也很怕,从来没有人敢在上课时间讲话,整个教室静的出奇。而我当时在班上属于非常蠢钝的学生,其他小伙伴都大概学会了,我却还是写的不像样,张老师则继续板着张脸,只盯着我一个人写,还是写不像,就开始不耐烦的吼,吼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特别刺耳,其他家长也都在旁边,我脸红极了,眼泪差点掉落下来。回家后面对的则是妈妈言语的责备和爸爸阴沉的脸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压抑的气氛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开始讨厌这个环境,讨厌老师。我写字写得也非常快,从来不看字帖,因而写得更是一塌糊涂,毫无成效的学习让我心灰意冷,也让父母心灰意冷,更让张老师斜眼相看。
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快下课的时刻,父亲来接我,来到教室,看到我正好被张老师拎出来,拎到讲台前,训斥我我写得怎么怎么不好。我低着头不语,不敢看教室门边父亲的眼睛。在那天回去的路上,父亲的脸阴沉得和天空一样,回到家我也自然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再到后来,张老师因为需要,变动了自己的开课地点,而我却全然不知,妈妈曾经带着我到处寻找他的新开课地点,好不容易找到了,没过多久,张老师又开始变动教学地点,而且一次比一次远,他经常变更地点,次数频繁,并且都不通知我。我深知已经遭他遗弃,便不再“纠缠”…
之后,我跟着第二个老师王老师继续学习书法,王老师家离我家不远,每周末都要去一次,寒暑假期间则天天要去。王老师那时年龄将近70岁,为人和蔼,平易近人,脸上可见岁月沧桑的印记。他的水平在当地比较高,名气也比较大。我跟着他学的时候,属于安静本分的学生,每次下午2:00开课,不管严寒酷暑,我总能在1:00前就到那儿先练习,下课后也总是最后一个走。因此,王老师把相当一部分的精力花在了我身上,倾注了心血。每次布置的作业不多,但是我永远是那个写的量最多的学生。老师布置3张,我基本上完成至少30张。其他和我一起学的同学都很诧异,但是,没有人知道我的苦衷。其实,这都是在我父亲的严厉逼迫下才做到的。
在那段时间里,每天从学校回家做完作业后,我都要被逼着练习书法,练得不好就是一直写下去,再写不好就是打骂,但是再怎么打骂我都是强忍着泪水,强撑着坚强。那时基本上每天晚上我都要被打骂着写到深夜12:00,每天晚上写完的练习纸也是堆积成山,记得那天一个晚上就写了将近80张宣纸。我的手都已经写得麻木了,而父亲还在指出各种问题,逼着我继续写,我就是在这样的打骂下一路含泪写到深夜…
第二天,去王老师那里交作业,王老师看着我带来的这整整80张作业很是惊讶,一个劲地夸我这几天回家写得认真。但是,他不知道,这80张作业不是这几天内完成的,是昨天一个晚上完成的。看着其他小伙伴都只交3张作业,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内心底里说不出的难受。王老师每次布置的作业量不多,但是每次我都在父亲的严厉逼迫下完成了它的20倍甚至更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渐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转眼到了三年级暑假,在闷热的房间里,每天我依然要被逼着没日没夜的练习。那时,我一直住在乡下奶奶家。乡下的村庄虽然很旧,却充满古朴自然的气息。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虽不宽,却很长,一直延伸到村庄的最南端。河的东岸则绵亘着一大片广阔的田野。我时常在难得的休息时间,一个人去散散步,走在路上,放眼望去,是一片又一片翠绿的田圃。田圃之间是网丝一样的小径,小径上长着梨树和李树,果农则在最角落搭上一个小棚,惬意地躺在躺椅上打发着时光。散步的路很长,可以围绕整个村庄,村庄的东边还有一条小河,河的两岸村舍遍布。敏捷的小伙伴们在盖满了赤脚印迹的干了的路上奔跑,可以听见在码头上洗衣的妇女们快活的闲谈和农民们在院子里修理犁耙的斧声。再往南就是一大片的树林,我很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呆在树林里,享受午后难得的安静时光。但是这样感受安静时光的机会真的很少,大多数时间我都只能在家里勤苦地练习。村里有很多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每天下午,看着窗外他们开心的玩耍,听着他们嬉戏打闹的声音,我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偷偷出去玩,但是看着父亲给我布置下的繁重任务,我还是选择了继续埋头苦写。因为我明白,父亲定下的任务,在他傍晚回来之前,我是必须完成的,否则等待我的将是火辣辣的巴掌。而这一个下午,也许只要偷偷出去玩10分钟,那么任务可能就完不成了,因为父亲布置的任务是:一下午认真写完150张。不管我写的是好是坏,每当他傍晚回来,我总会挨一顿骂甚至挨一顿打。若是下午中途偷玩还被父亲发现,那么结果更加不堪设想。每天,我从早上看到朝阳起就开始写,一直写,直到再次开门看见夕阳西下的袅袅炊烟。
整整一个暑假我就是在那样“水深火热”的情况下度过的,我的生活就是早上窗里照进的一束阳光和傍晚窗户透进的一撇斜阳。
每天我的身边没有小伙伴,没有玩耍,没有娱乐,只有那长长的毛笔和乌黑的墨。也正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的水平相比其它一起学习书法的小伙伴有了显著的提高,在不知不觉中,我的水平远远地甩开了他们。
时间转眼又到了冬天,那时每年的冬天,我们小学都会举办“迎春书画比赛”,老师每年都会让我去参加,而我,也是每次毫无悬念的夺得第一名。以后每年的迎春书画比赛老师也都高兴的让我参加,而我也总是不负众望,遥遥领先,拔得头筹。
但是,这样下去,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大家对我的期望越高,我就越不能有失误,每次必须刻苦练习,写出无懈可击的作品。
记得又是一年迎春书画比赛,为了不同于往年,也为了翻出新花样,我选择了最难写的一种字体,对于当时只有13岁的我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那时,我也是练了不少时间,但效果并不是特别好,很显然没有达到我父亲的要求。于是,比赛前一天晚上,父亲就在家督促着我练习。我记得很清楚,那时窗外下着大雪,我的手冻的通红,却依然只能握着毛笔在纸上来来回回,一遍遍地写。寒冷的夜晚,倦意和困意袭来,手也已经写的酸痛难忍,但写的依然没有让我父亲满意。或许,我写的已经不错了,但还是没有达到他的要求。父亲随手抄起旁边的一块乒乓板狠狠朝我砸来,疼痛让我的倦意猛然消失,只敢提笔继续写,或许是害怕吧,手越写越抖,父亲又是对我一顿打,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但还是选择了沉默。那天晚上我挨了多少打,我已不记得,流了多少泪,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那天一直写到了凌晨一点。第二天眼睛肿了一天。但是,我也练就了“变态”的水平,第二天下午在比赛现场,哪一个笔画在纸上哪一个位置,我都了然于心,很流畅的完成了作品。至于结果,依然是毫无悬念的第一名。当老师和校长向我投来惊讶和赞许的目光,对我大加表扬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快乐,没有自豪,只有无比的心酸和苦痛。我甚至一直在想,当初我如果不去学书法,我就根本不用活得这么痛苦。接下来的一两年,我每次都稳拿第一。可是艰苦的学书法生涯却依然黑暗不减,父亲的打骂和逼迫从未终止。我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熬过一个个春秋冬夏。
记忆中我完成的第一幅“大作品”是我四年级时在王老师指导下写出来的完整版《赤壁赋》,这幅作品是横着写的,用卷轴裱起来后横向长度足足有8米长。从那以后,我的作品一副接一副被装裱。其他长篇作品也写了不少,比如《滕王阁序》,写出来有整整四条屏,而那个时候的我都是一口气写完的,要整整写四五个小时。虽然我也想中途暂停书写,哪怕分两天完成,但是父亲的拳打脚踢让我不得不一次次克制自己一口气写完,中途写得不好,宣纸则会被父亲一把扯过撕得粉碎,只能从头写起。一次次我都从傍晚写到深夜,从哀苦写到哀嚎,整整5个小时。当别人早已进入甜甜的梦乡,我却还在挨着打,流着泪,埋头书写。那时总有一些认识我的人问我要作品,有些甚至还要指定内容让我写出来,每当这时,我就会极度反感,因为我知道,父亲的逼迫和打骂又将开始,直到我把那幅作品写到最最完美。每次遇到晚上要我写作品,我就害怕无比,父亲从来不会轻易放过我,从不允许我把当天晚上的作品拖到明天完成,理由很简单,一晚上一过,墨水就会变色,写出来的字颜色不一,作品自然不行。一次次的强力压迫让我实在无力提起精神,我甚至连逆反心理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每每听到有与书法有关的活动或者听到父亲催我练字的骂声,我就会心情压抑,直至一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坦诚了讲,我在那段时间里活得异常痛苦,或许比赛的成功,书法名师的夸奖,对我确实有那么些激励,但更多的则是背后的辛酸。一年年的寒暑假,我都是在被迫每天写书法中度过,从来没有真正的快乐,从来没有真正的和小伙伴们高兴的玩耍。所以,直到现在,还有人对我说:“我觉得你没有童年,你的童年是很黑暗的。”这个人就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啊,我的童年确实是乏味的,孩提时代本该有的欢乐和自由我却从来没有品尝过。
说回那个时候,之后六年级的我继续参加了不计其数的比赛,从没让老师失望,也从没让父亲失望。那时每到过年时间,乡下家家户户都要张贴春联,邻居们和村里的其他长辈们便会请我给他们写春联和“福”字。我当时年龄小,却被压着重重的任务,一下午认真写完了几十副对联和上百个“福”字,终于全部完成了“任务”。书法老师王老师也带着我们这批年龄的孩子去街上开展“写春联,送春联”活动,我们几个小伙伴在饭店门前的空地摆开一长条桌子开始写,来要春联的的人络绎不绝,寒意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热情,我们整整一上午也没有停下笔。那一个上午我写了220副,我记得很清楚。我现在回过头想想,这也可以算是磨砺我的一个机会吧。
后来步入初中,学习任务重了起来,住宿制,每周回家一趟,但每次回家仍然会被催着写书法。平时在校内,老师也经常叫我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学校从外面请来的书法家也对我大加赞赏,从那时候起,我的心里稍稍有了欣慰感,觉得至少这个苦,没有白吃。而且在初中的比赛我也都是我第一名。似乎有一种“走到哪儿,书法上都能为王”的感觉。我也开始在学校每周抽空去书画教室练习,和那个书法家多多交流。
2008年,我们家乡横山桥续修《何氏宗谱》,时正值初二年级的我被要求用书法书写《宗谱序》,作为《宗谱》中开头最关键的一环,序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但是落在了当时只有14岁的我肩上。我知道这是当地长辈们对我寄予的厚望,因而更不敢怠慢,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努力完成了任务。而父亲作为当时修谱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更是对我倾注心血,严格把关。最后这篇序写得写得很成功,我看到了长辈们满意的点头。我的家乡横山桥向来就是一个充满文艺气息的地方,每年几乎都会有书画活动,比如:纪念抗战胜利;喜迎******等等各种各样的活动,而书画作品的展览自然也会很隆重,我们当地有一家老年活动茶座,这自然就是每次展出书画作品的固定场所。这个老年活动茶座每天都能吸引一大批当地的琴棋书画的爱好者,而以前的镇长许老先生就是这方面文艺活动的领头人,他作为一个资深的书法爱好者,提议举办的书法展览活动每次都能取得圆满的成功。而每次他也会邀请我写几幅作品,使我的作品在展览室里位列其中。而每次活动我也都会认真书写,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代长辈对晚辈的一种信任与支持。
2009年,横山桥举办的一次书画活动受到了当地媒体的报道,在一篇题为《芳茂山麓翰墨香》的文章中,提到我的家乡自古以来充满浓厚的文艺气息,也特意提到了我,说我是王老师的得意门生,说我在前几年的历次比赛和展览中开始崭露头角,逐渐得到当地书法长辈们的赏识,文章中还夸我是青年才俊。不过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对我过高的评价,但是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每次书画比赛亦或是展览,都应该认真对待,全力以赴,因为这不仅是长辈对晚辈的信任,更是我自己的一种担当与坚持。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比赛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繁忙的学习,然当地许老先生举办的活动我依然一次不落地参加。家乡横山桥镇出版的文艺报刊《横山文化》也定期发行,我的作品也经常位列其中,还为报刊题过字。平时在学校,一旦有比赛,校方也会让我参加,我也一直代表我们学校出去参赛,结果依然不负众望,稳夺第一。之后我自己也参加了很多全国级别的比赛,收获了一本本荣誉证书。高中的寒暑假已经很忙,但是我在父亲的严格督促下从未间断过练习。高三时,我去参加了中国药科大学的艺术(书法)特长生选拔,在高手如林的残酷选拔中,我依然轻松通过了考核,成功考到了特长生资格,只可惜最后高考失利,没有去药大。
现在我在大学。大一时,我做了一年的宣传部部长,在学生会工作过,也活跃在其他各个社团,积极参加各类晚会,写写书法,跳跳街舞。大二时我就进了书法社,现在,也成功当上了校书法社社长。今年,已经是我学习书法的第14年,想想当初和我一起的小伙伴,他们很早前就中断了书法练习,只剩下我一个人,坚持走过了这整整14年。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书法之海的艰苦航行我才走过了一小半。
我在大学虽然学的不是书法专业,但是利用课余时间继续钻研书法的同时,我也开始接受书法公司的邀请,大二暑假开始我签约了书法教育机构,利用大学每周末的空闲时间在公司里面当书法老师。虽然每周末都要赶回去,来回奔波真的很累,有的时候等我在公司教完回到家,天都已经全黑了。可是再累也要坚持,再苦也不能放弃。每当我上课教学生的时候,我总会告诉他们:既然选择了就不要放弃,既然坚持了就不要后悔。当有些学生学得比较慢,接受能力比较差的时候,我总会不厌其烦地耐心教导,因为我明白,初学书法时的我就是如此。
这样的教法让我觉得很累很枯燥,我此时才终于明白作为老师的良苦用心。可是这些辛苦与我从小到大,学书法历程中的辛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也完全可以坚持下去。
有句老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写书法也一样的道理,当一个人好不容易能够精进的时候,遇到任何情况都要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持续保持这份精进的心,不要借口过几天再来努力,因为人只要懈怠懒惰下去,心一旦放逸了,想再培养精进心回来,又要花一段很长的时间,有些甚至很难回到当初的状态了。
所以现在,每当别人问起我学习书法有没有什么捷径时,我总会笑着把我的这段经历告诉他们。当他们显得很惊讶时,我也依然笑着说:若我们自己没有天才般的悟性,那么,吃苦就是捷径。
回顾我学书法的历程,这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我自己能明白,这14年来的各个场景,凭我一支拙笔也不能一一记录,一一展现,但是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现在翻着一本本比赛荣誉证书,从小学到大学,从市级到国家级,都完完整整的保存着。再想想那时的父亲,我也曾怨恨过,仇视过,可是不管怎样,在我学书法的这些年头中,他也是不管春秋冬夏,用自己的辛苦来为我在书法之海上推波助澜。
再想想那些年,那些事,都已远去,却不曾模糊,我的启蒙老师王老师,如今也已去世,但是他那慈祥的笑容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现在我总会想起小时候那些经历,觉得当时的自己或许很脆弱,或许吃不了苦,也曾骂过话,发过狂,但都已过去,或许那些年的我只是当时曾年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