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闲居新野
对于被刘表安排到新野来守卫荆州的门户,刘备并没有多大的失落。呆在荆州又怎样?难道刘表就会让他掌握卫卒水军,就会把荆州牧的位置让给他?显然不可能。这样倒不如呆在新野,横竖有个自己的空间,或许可以招兵买马,积蓄力量。只是由于新野靠近边境,原来的百姓大多逃离,使得这里除了驻军之外,几乎没有人烟。没有人,又怎么样去招兵买马?好在此后很久的一段时间,曹操都忙于对付袁谭等人的残余力量,没有功夫南征,刘备倒也落个清闲,但是清闲并不能让他快乐。自从投奔刘表以来,又是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撒开了迈向五十岁的脚步,当年刘邦起兵的时候虽然已经四十七岁,但五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平定天下,建立了帝业。光武帝刘秀,自己更不要比,人家三十一岁的时候,就称帝于鄗。想起这些,怎能不让人灰心失望。
新野县廷前有一座小山,山上建有一个亭子。空闲的时候,刘备就在亭子里眺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远处群山如黛,树木葱茏,燕子在山间飞来飞去,春日融融的阳光弥漫在这里,好一片宁静。
张飞对呆在新野极其不满,时不时要发一通无名火。在这春日的阳光之下,一个士卒正在帮他洗头,张飞一边享受着热水浸泡头皮的那种麻酥酥的快感,一边对坐在门槛上看书的关羽道:“二哥,我们来新野两三年了,你说,大哥天天爬到亭子里去,坐在那里想什么呢?”
关羽只管看他的《春秋》,对张飞的询问置若罔闻,毫无反应。张飞有些不满,他抬起湿淋淋的脑袋,抱怨道:“二哥,你成天看书有个鸟用啊,看书也看不来地盘。也不想着去安慰一下大哥,你看大哥心情不好嘛。”
关羽这才抬起头,闷声道:“安慰,安慰又有个屁用,上次博望坡胜利,刘表只给大哥增了三千残兵,让大哥到这偏僻小县来守卫,除非我能变出几万兵马,要不然……”他重重叹了口气,把话收住了。
张飞又把他的大脑壳浸回到木桶里,瓮声瓮气地道:“也是,以前以为刘表不错,没想到竟把我们当贼防,还让我们兄弟来这帮他看家护院……”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哎哟……你他妈的想烫死老子啊。”说着披散着头发,一手抓住那个给他洗头的士卒就猛捶,咚咚咚填然有声,那士卒的胸膛也不是皮鼓,一时间疼得哭爹叫娘。
关羽看不下去了,大步跑过去,拉开那个士卒,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别理会这蛮牛。”又对张飞道,“我说,这小兵身体瘦弱,哪禁得起你这般蛮打。”
张飞呸了一声,道:“这种小竖子,不揍不乖。也只有二哥你好说话。”
关羽哼了一声,道:“有能耐你去对付那些王侯将相,拿一个小士卒出气算什么本事。”
张飞还没来得及争辩,一个仆人跑来打断了他们:“二位将军,外面有一位先生求见左将军。”说着躬身递上一块竹板名刺。
张飞一把将那块竹板名刺捞在手里,举起来念道:“颍川徐庶奉谒再拜请左将军足下。”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徐庶,好像听人说过,快快有请。”
仆人答应一声,跑出门去。张飞对关羽道:“二哥,快叫大哥下来罢。”
关羽这时已经重新坐在门槛上看书,听到张飞呼唤,从书页上移开目光,翻了翻眼皮,不耐烦地说:“要去你去。”
没过一会,仆人已经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儒生走了进来,那儒生看见张飞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不由微微一笑。
张飞迎上去施礼道:“是徐先生罢,我大哥在那上面。我帮先生叫他下来。”说着用手往山上亭子一指。
徐庶笑道:“不用麻烦三将军,还是我自己上去罢。”
2 初见徐庶
徐庶缓步走上山去,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穿着粗布衣服,一动不动的,像一尊雕像。徐庶驻足片刻,想了一想,朗声吟道:“惟申及吕,惟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听见这个声音,刘备遽然回头:“先生何方高士?”
徐庶拱手施礼道:“颍川徐庶,闻知左将军屯据新野,特来拜见。”
刘备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莫非就是颍川徐元直,哎呀久仰久仰。早听说君隐居在襄阳山中,行踪无定,备一直想寻访先生,欲见无由,今日竟然辱君亲屈玉趾,真是幸何如之!快快请坐,快快请坐!”说着屈身站起。
徐庶也不客气,径直坐在刘备面前的石上,笑道:“久闻左将军战阵骁勇,却仁厚爱士,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庶逃避战乱,隐居新野数年,一直很少出门,只盼能苟全性命,得终天年而已。”
刘备饶有兴味地说:“那先生今天怎么肯出门光临敝处呢?”
徐庶道:“听说将军火烧博望坡,大败夏侯惇,心中好生敬慕。又听说将军遭受猜忌,屯据新野,因此特来一观威容。”
刘备摇头道:“火烧博望,侥幸小胜而已,何足挂齿。先生隐居新野,却忧心魏阙,为何不肯出仕,去辅佐刘荆州规划天下呢?”
徐庶轻轻摇摇头,笑道:“刘景升一儒生耳,外表华丽,其实空虚,懦弱无能,何以辅佐。”
见对方直言不讳地评价刘表,刘备尴尬不答,究竟他得到刘表的收留,刘表虽然对他有些猜忌,多少也总有些恩情。徐庶笑道:“将军不必介意,在下只是实话实说。如果荆州有将军这样的州牧,曹操又怎敢欺凌?”
刘备自言自语地说:“刘荆州年纪大了,难免对得失利害考虑过多。”他又抬头直视徐庶,“先生如果不弃,能否出来相辅刘备,共创大业。”
徐庶摇摇头道:“请恕在下直言。将军虽然仁勇兼备,规模气度却远不如曹操。而今又客居新野,一无所有,要想鱼跃鸢飞,在下自忖无能为力。”
刘备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去,好一会才羞赧地说:“先生说的是,备的确才能驽钝,一无所长。”
徐庶哈哈一笑,站了起来,面对新野群山,道:“左将军又过谦了,在下的才能虽然不足以帮助将军成就大事,但有人却可以。”
刘备身躯一震,不由自主地又屈腿站立,急切道:“先生快说,谁,谁有这个才能?”
徐庶慢悠悠地说:“‘惟申及吕,惟周之翰。’左将军不就是盼望能有吕尚那样的人才以为辅佐吗?”
刘备重重点头:“若得吕尚那样的人才,我刘备一定也以仲父之礼待之。请先生明言,那样的人才在哪里?”
徐庶道:“南阳正是吕尚的郡望所在,人才济济。当年吕尚辅佐周文王,天下三分,其二归周,皆是吕尚之力。现在有一个人,依在下看,其文才武略,不啻吕尚再生,将军如果能把他罗致于麾下,则汉室之兴,可计日而待。”
刘备再次直腰长跪行礼,道:“请先生明示,其人何在?”
徐庶用手一指面前的群山,道:“就在此山之中,需要将军亲自去请。”
“那是自然,请先生明示。”刘备大喜。
徐庶道:“此人户籍琅邪阳都,姓诸葛,名亮,字孔明。”
“诸葛亮,诸葛孔明。”刘备重复了两句,有些愕然,“元直先生,备在荆州数年,从未听人提过这个名字,莫非……”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山下张飞大叫道:“大哥,快下来罢,又有客人到了。”
3 神秘老者
刘备伸长脖子望着山下的院子里,见张飞正仰脸朝着自己方向大喊,袖子捋得老高,两条粗壮的臂膀,像鸟翼一样张着,须髯戟张,样子十分可爱。他的面前依稀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样子有些威武,看上去不像普通的农家老翁。
徐庶笑眯眯地望着刘备,刘备也赔笑道:“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下去,备聊奉薄酒,与先生作长日之饮。”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山,山不高,很快就下到了院子里。关羽仍如一尊木雕般坐在门槛上,眼睛也好像盲了,一动不动,虽盯着手上的《春秋》,却似乎半天不会翻动一页,永远不会翻动一页。张飞则非常热情,跑来跑去,打躬作揖,笑嘻嘻地指着那位老者对刘备说:“大哥,这位老先生说,他是从襄阳来的,找大哥有要事相商。”说完还满脸赔笑地对那位老者道,“不知我传达得对不对?”
刘备见那老者身材果然高大肥壮,面目不凡,赶紧施礼道:“先生枉驾,幸甚幸甚。”又介绍身边的徐庶,“这位是颍川贤士徐元直先生,现客居荆州。”
那肥壮老者看见徐庶,脸上颇为惊讶,但迅即又露出诡谲的笑容,徐庶也会意地微笑了一下,拱手道:“颍川徐庶,得见先生,幸甚幸甚。”
老者也回礼:“久仰久仰,襄阳草民,姓名不足辱君视听。”
徐庶道:“先生高士,不想将姓名告知俗人。”他又转对刘备,“既然这位先生找将军有要事相商,在下就先告辞了。将军的薄酒,改日再来叨扰罢。”说着对着张飞也拱一拱手,转身就走。
刘备急忙跟上,一直追到院门,急切地说:“先生可否将住处告诉刘备,以便刘备改日登门拜访。”
徐庶道:“左将军留步,庶闲云野鹤,每日到处云游访友,就算告知将军住处,也未必碰上。将军放心,庶改日一定再来。”
刘备恋恋不舍地说:“那好,希望先生一定践守诺言。”他站在门前,一直望着徐庶的背影消失,才怅然回头。见肥壮老者,拱手道:“请恕备慢待,先生进屋奉茶。”
三个人一起朝县廷堂上走去,看见关羽坐在门槛上,刘备道:“二弟快快起来,见过客人。”
关羽好像不是一个活物,只是发出冰冷的声音:“哼,到处都是混饭的人,关某没时间理会。”
刘备有些尴尬,对肥壮老者道:“我二弟一向脾气执拗,心肠却是极好,请先生勿怪。”
肥壮老者笑道:“无妨,无妨。”
他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跨过关羽的腿,走进了大堂,刘备和肥壮老者面对,张飞侧坐一旁,形容恭敬,又吩咐侍者过来倒茶。一个士卒听见张飞叫唤,紧张地提着壶,给他们一一斟茶。
刘备伸手道:“请先生用茶,先生光临,不知有何教诲,备洗耳恭听。”
肥壮老者呷了一口茶,咂了几下嘴巴,道:“好茶。”他顿了一下,又道:“山野鄙人,一向景仰英雄,听说左将军以三千疲惫之卒,击破五千精锐曹兵,因此特来拜见。”
刘备有些失望,原以为是名士,却也许只是当地一个土财主,帮不了自己建功立业。但想到土财主也究竟有些钱财,自己招兵买马,也少不了银钱用度,多结交几个富人,未必不是好事。想到这里,脸上仍旧保持恭敬,谦虚道:“岂敢岂敢。侥幸小胜,何足挂齿。”
肥壮老者道:“左将军既然来到荆州,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刘备略微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备生于乱世,半生漂泊,此来荆州,也不过欲苟全性命而已,一切都听从刘荆州安排,哪能有什么长远打算。”
肥壮老者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久闻左将军胸怀大志,一向不肯屈居人下。今日一见,大失所望。在下还是告辞了。”
刘备惊喜交杂,看来这人还有些名堂。赶忙道:“先生留步,其实生于乱世,备岂不想廓清宇内,使四海升平,百姓安乐,只恨力量不足。愿闻先生高见。”
肥壮老者复又坐下,道:“这就是了。将军如果肯开诚布公,在下虽然鲁钝,也当竭尽全力,为将军献策,如果一意虚与委蛇,在下又岂是多事之人。”
刘备再次拱手:“先生如果不以备愚钝,就请明言。”
肥壮老者道:“如今袁绍已死,其二子互相攻击,无药可救,覆亡已在旦夕。如果曹操统一河北,必将南下进攻荆州,那时我们荆州又要生灵涂炭了。”
刘备道:“有刘荆州在,定能保护荆州安全。”
肥壮老者哼了一声,道:“将军又在虚与委蛇了。”
刘备歉疚道:“不敢。”
肥壮老者道:“刘景升非王侯之才,世所共知。将军击破夏侯惇,立下大功,刘景升对将军无丝毫金帛之赏,反而拨给将军这些老弱残卒,遣送到这新野小县,为荆州当守门人,将军不觉得冤枉吗?”他停下来,举杯饮了一口茶,叹道,“不过,在下也很能体会将军的难处。”
刘备不知这老者底细,生怕是刘表派来试探的,因此默默饮茶,不发一言。张飞耐不住了,插嘴道:“先生,如果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希望尽快告诉我哥哥,在下这里谢过了。”说着长跪施礼。
肥壮老者笑了:“久闻三将军虽然性急,却敬贤好士,果然名不虚传。”
张飞抓抓头皮,脸蛋黑里透红,坐在门槛上的关羽突然道:“三弟还指望这些欺世盗名之徒能有什么好建议,实在天真。”
刘备怒喝道:“云长,休得如此无礼。”又拱手对肥壮老者道:“请先生万勿介意。”
关羽见刘备发怒,这才讪讪地住嘴,重新变得像木雕一样。肥壮老者丝毫不以为忤,笑道:“不妨不妨。”他饮了一口水,继续道,“左将军,在下一向以为,这天下的土地,本无一定的主人,唯有德者据之。如果将军能据有荆州,以将军的仁义,天下定会云集响应,曹操又岂敢侵犯?如果将军有意,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张飞两眼放光,兴奋地望着肥壮老者,道:“先生果真能够助我大哥夺取荆州?”关羽听在耳里,不由得将脖子扭过来,惊讶地望着肥壮老者。
刘备大吃一惊,厉声呵斥张飞道:“三弟,休得胡言乱语。刘景升将军贤良淑德,为天下典范。荆州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我等怎敢生此异心。”又对肥壮老者道,“先生不要再说了。备穷途末路,投奔刘景升将军,蒙刘景升将军厚爱,让备率兵屯据新野,自当尽心奉职,死而后已。先生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谈点别的有益之事罢。”
肥壮老者摇摇头,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方今天下扰攘,生灵涂炭,黄某忧心如焚,哪有时间陪将军空谈。既然将军无意进取,那就请恕在下多事。今日之事,出自在下之口,闻诸将军之耳,在下一家数十口的性命,全在将军了。”说着拱手站起。
刘备欲言又止,想挽留他,但嘴边只蹦出这么一句:“先生放心,今日之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兄弟绝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肥壮老者叹了口气:“这样再好不过,在下也不用佯狂为巫了。”说着往外便走,走到门槛旁,正要缩足从关羽面前避过。关羽却突然站了起来,对他深施一礼。
刘备看着肥壮老者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4 初顾茅庐
两天后,徐庶果然又来了。这次两人谈得很欢,刘备简直被徐庶的口才和才华惊呆了,他想不到天下还有思维这么敏锐的人,暗暗慨叹自己前段时间的醒悟是有道理的。在这样的世间,如果没有高人指点,只能应了那句成语“狼奔豕突”,像野兽一样,到处乱窜,怎么能成大业?于是他恳切地请求徐庶留下来帮他,做他的左膀右臂。
“左将军,上次下走说过,君实力太差,以下走的才能,回天乏术啊!”徐庶直言不讳。
刘备的眼睛再一次黯淡下去,脸上甚至觉得发烧。
徐庶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不过左将军也不必灰心,事在人为,还是有希望的。”
刘备酸酸地说:“以先生如此才学,都觉得回天乏术,还能有什么希望?先生就不必宽慰我了,看来我刘备只有替人看家护院的命。”说着,似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睫毛上挂了一片珠帘。
“下走是回天乏术,但是,将军还记得上次下走跟你说过的诸葛孔明吗?他自号卧龙,他的才华胜我百倍,如果将军能请他辅佐,譬如良医可以起死回生,何况将军还小有实力,远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徐庶道。
刘备摇摇头:“唉,我刘备虽然无用,却也走南闯北,从不曾听说诸葛亮其人,先生之言,无乃太夸张乎!”
徐庶摇头道:“左将军此言差矣,想当年文王在渭水边见到吕尚,那时吕尚不过是一个七十岁的老秃翁,哪里有什么名气?百里奚辅佐秦穆公成就霸业,当初却是五张羊皮换来。将军看人,只看名气,未免过于耳食,殊不知这世上欺世盗名的鼠辈车载斗量。”
确实很有道理,大凡有才学的人,莫不喜欢贬损他人,抬高自己,除非碰见才学的确胜自己十倍之人,才会心服口服。以徐庶如此才学,能够推崇一个无名小辈,那小辈一定不同凡响。刘备心中有些欢喜,赶忙赔礼:“先生见教得是。”又怯生生地说,“不知先生可否请这位卧龙先生来一见。”
徐庶摇摇头道:“礼有来学,未闻往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