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孙权的抉择
东吴政权首脑孙权这时也并不好过,曹操发出威胁信的时候,并没有忘了他。刘表接到书信的几天后,孙权也接到了一份,他招集了所有重臣,紧急商量对策。今年二十岁的、青春勃发的孙权,两年前才接替哥哥孙策的位置,还从没应付过这么重大的抉择。面对这些跟随过自己父亲和兄长的老将旧臣,他也有一些不安,担心自己年轻,不能让他们对自己敬服。
他将曹操的书信轻轻地摊到几案上,道:“曹操新破袁绍,袁绍病死,现在又以天子制诏命令我遣送质子去许昌,诸君看怎么应付?”
他的声音好像乳臭未干,他本身还是个孩子,现在却要考虑送质子与否的问题,似乎有些滑稽。群臣都没有说话,孙权有些焦躁,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该不该发发脾气。他曾经读过《汉书》,知道当年汉武帝刚即位时也很年轻,但是他的严厉果断,使前朝旧臣都对之敬畏有加,成为汉武帝那样的君主,是他的理想。
似乎为了抚慰他的不安,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文臣发话了:“主公,臣以为,既然是天子诏令,似乎可以应允。”
这个中年文臣名叫张昭,徐州彭城国彭城人,擅长隶书,精通《左氏春秋》,自幼博览群籍,闻名州郡。二十岁的时候,被郡守举为孝廉,不肯就命。州里才士王朗、赵昱、陈琳都对他深为佩服。天下大乱之后,张昭南渡躲避战乱,得到孙策青睐,拜为将军长史、抚军中郎将,对他十分器重。自从辅佐孙策之后,他经常得到北方士大夫的书信,信中吹捧他的才识,把东吴的治绩全部归到他的名下。他感到惶恐不安,要是把这些信给孙策看罢,孙策说不定会觉得他自以为是;如果不说罢,又怕孙策怀疑他和北方暗通款曲,欲对东吴不利。幸好孙策比较大度,他耳闻这些事之后,不以为忤,反而安慰他道:“当年管仲辅佐齐桓公,齐桓公开口闭口称管仲为仲父,政事全部委任管仲,终于成为霸主。你这么贤明,我能重用你,不说明我也正是个明主吗?”张昭这才放心,对孙策的大度贤明尤为佩服。孙策临死的时候,特意把孙权委托给张昭,还说:“如果孙权值得辅佐,就辅佐他;如果不值得,你就自己取而代之。”可见对他的信任。孙权自即位之初就依附张昭,对张昭有很深厚的感情,他没想到张昭这时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有些不快。他的儿子才两岁,怎么能送到许昌去?武帝当年不肯送公主去匈奴和亲,我为什么要送自己的儿子去许昌当人质?平心而论,张昭是个忠臣,两年前兄长刚死,群臣扰攘,各怀异心,若不是他当庭一呼,拥护自己在兄长灵前即位,现在的东吴江山,还不知道属于何人。也许像张昭这样的儒生,忠于汉家天子才是第一选择,对于自己的忠,顶多类似于掾属对辟除他们的府君之忠罢,如果有更好的高升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孙权愤愤地想。
想到这里,孙权愈发焦躁,沉默不语。张昭一开口,殿上群臣顿时像开了锅一样,议论纷纷,大多赞同张昭意见。孙权愈发懊恼。正在乱哄哄的时候,有人来报:“启禀主公,中护军周瑜觐见。”
真是火上浇油,孙权突然有点想哭的感觉。对于周瑜,他说不出来是讨厌还是嫉妒,或者还有点畏惧。周瑜的风采、才华让东吴的很多旧臣非常仰慕,他自己也不例外。但正因为此,他相信周瑜从来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这个人出身庐江郡舒县的名门,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皆为东汉太尉。父亲周异,曾任洛阳令。他本人不但姿容漂亮,而且精通音律,多谋善断,和自己的兄长孙策同龄,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名闻江南,孙策拜他为建威中郎将,每一出门,鼓吹开道,骑士夹从,风流潇洒,道路瞩目,吴中都称呼他为“周郎”。尤其让孙权有隐痛的是,那一年的九月,孙策准备进攻刘表,把荆州纳入自己的辖下,拜周瑜为中护军,虚封为江夏太守,先进攻庐陵郡的皖县,打通向荆州的道路。战争进行得非常顺利,城很轻易地就攻拔了,皖县产铁,后汉朝廷设置的铁官还在,依旧每天采铁铸造兵器,攻下它,从此不愁兵器的补充,当然是个不小的收获。但最重要的收获是,此役还捕获了故太尉乔玄的两个孙女,孙策当即自己就纳了大乔,将小乔赐给了周瑜。
孙权永远不会忘记建安三年秋日那一天,孙策率领军队班师回了都城京口,他陪同留守京口的旧臣去江边迎接,长天秋水,澄静如练。孙策和周瑜两人意气风发地从船上下来,在如云的百姓瞩目下跃马驰过京口街市,他们都身穿素袍玄甲,宛如神仙中人。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自己,邋遢猥琐,他不由得自惭形秽。
最令人沮丧,或者说最令人战栗的事还在后面。他们来到飞羽宫临湖殿,庆功的宴会正要开始,临湖殿建在半山腰,烟波浩渺的太湖就好像悬在半空之中,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好不惬意,但一切的荣光只属于孙策和周瑜两个人。那两个绝世的仙女出现了,她们照亮了临湖殿的每一个角落,刺痛了孙权的心,因为她们分别属于孙策和周瑜。
无耻!孙策伟岸的大哥形象,在那一刻彻底坍塌了。他得意忘形,竟然在堂上对周瑜说出那样丝毫不知廉耻的话:“乔公二孙女流离乱世,今天得到我们两人为丈夫,也算是人生至幸了!”
周瑜的回答更加无耻:“据说乔家一向信奉佛教,如果真有佛祖的话,这回一定是佛祖保佑她们遇到我们两位英雄的!”
想到这里,孙权一阵抽搐,酸意再次在心中油然而生,但是究竟不好发作,他只是冷冷地问道:“周瑜他不是去湖口巡视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环视群臣,看见他们惊讶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冷淡语气很是不解,又赶忙接着说:“请周将军进来。”
很快,周瑜满身戎装,英姿飒爽地走了进来。孙权感到自己好像成了多余人,因为他眼睛的余光甚至看见自己身后两个执扇的侍女也眼睛一亮,相视一笑。坐在右侧的武将们也都情绪激动,脸上露出喜色,好像天上神圣的光辉将要照临他们。他猜想自己的脸色可能很阴沉,他想假装变得喜悦些,可是脸上的肌肉却无动于衷,不听使唤。
这时周瑜紧步走到孙权面前,低首下拜,道:“臣周瑜参见主公。”
孙权赶忙坐正身躯,极力避免稚嫩的腔调道:“将军请起,出外巡视,辛苦了。”
周瑜道:“臣当年身受孙讨逆将军厚恩,当誓死相报,岂敢称辛苦?”
又是孙策,开口闭口都是孙策,这竖子哪里把我瞧在眼里?孙权刚才有点平和的心又掀起波澜。
周瑜继续道:“主公,刚才听说曹操下文书要主公遣送质子,臣以为,此事应该征求太夫人的意见。”
张昭有点不高兴了,打断了周瑜:“公瑾君,太夫人春秋已高,这等小事也去打扰,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周瑜斜视了他一眼, 哼了一声,道:“君虽然德高望重,却究竟只是儒生,不晓兵事。当年我追随孙讨逆将军费尽千辛万苦,才打下这江东六郡。现在君轻轻说一句送质子给曹操,岂非等于把我江东六郡拱手送人?”
张昭向来位高势尊,没想到周瑜会这么不客气,“儒生”两个字带着极度蔑视,从周瑜的唇间飞出,张昭一下子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简直要跳起来,他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反唇相讥道:“公瑾君,君说江东六郡皆是君和孙讨逆将军一同打下的,如今讨逆将军已殁,只有君才有治理的资格了?”
这句话很厉害,周瑜当即大怒:“张子布,我何曾有这样的意思?孙讨逆将军临殁前,我周瑜曾和你一起在他床前发誓,一定要尽心辅佐主公,现在你却劝主公派遣质子,对得起孙将军的在天之灵吗?”
张昭看了看孙权的脸色,发现孙权有些高兴,似乎得到了鼓励,朗声道:“常人可与守经,未可与权。现今曹操势大,为了主公,我们不得不和曹操假装妥协。就算对不起死去的孙将军,我也对得起当今主公。而君却念念不忘死去的主公,意欲何为?”
周瑜气得面色发白,手指张昭,嘴里发不出声来。
给周瑜一点难堪,固然是好事。但张昭劝自己遣送质子,究竟是个下策。孙权心里烦躁,道:“好了,二位都是我东吴股肱之臣,不要再吵了。当年廉颇、蔺相如将相和睦,秦国才不敢侵犯。孤希望两位追慕古人,共创大业。”
2 政坛老手吴氏
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得听周瑜的建议,去问问母亲。对于母亲,孙权一向敬畏,且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是这个女人的儿子。处死王晟宗族的时候,他也被带到刑场上观看。他还依稀记得小时候,亲眼目睹王晟和父亲孙坚正式订交,结为异姓兄弟的场景。王晟带着他的妻子来了,和父母两个相见,互告年庚,酹酒酬酢。是的,大汉的风俗,两个男人之间,如果只是嘴巴上说的交情,而不互相出见父母妻子的话,那就不会是真正的交情。只有让妻子都互相拜见了,那才说明,他们将来有着共同保护对方家族的义务,这是大汉世间不成文的规矩,是约定俗成的道义,绝不应当违反。可是母亲却赤裸裸地把它践踏了,而且践踏得那么无耻且肆无忌惮。他不懂得母亲的心为什么那么恶毒,这不是那个当年和王晟的妻子一起对饮欢笑的母亲,那时的她,看上去是多么温柔婉顺啊!
尤其是,他哥哥孙策强迫王晟亲眼观看自己妻子宗族处死的惨状时,他母亲还假模假式地劝慰王晟。这超出了“恶毒”两个字所能评价的范围,那么该用什么字来形容呢?
想起这些,他就觉得一阵干呕。母亲是个极有心计的人,他相信她的冷酷是天生的。他听说过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孙坚的旧事。当年孙坚听说母亲有美色,就派人求婚。母亲的吴氏宗族一家都觉得孙坚为人狡猾残忍,纷纷提出反对意见。母亲却说:“诸君既然知道孙坚的为人,却拒绝将我嫁他,不是给宗族自取祸衅吗?为了宗族的安全计,还是让我嫁罢。如果他对我不好,那也是我的命。”
那不是她不甘于接受的命,而是她的愿望,她的愿望就是要嫁给父亲那样凶狡的人,通过父亲的凶狡给自己的心输送快乐。孙权一直这么觉得。
“你阿兄一死,曹操就敢让你遣送质子,真是岂有此理!”听了孙权的汇报,吴太夫人果然大怒。
孙权额上冒汗,嘴里只是本能地回答:“母亲息怒,都怪儿子无能,让母亲担忧。”
周瑜劝慰道:“太夫人息怒,主公虽然年少,却一向多谋善断。曹操如此骄慢,都是欺臣等无能,不足以藩护江东。”
张昭也稽首道:“老臣庸碌,辜负太夫人厚望,死罪死罪。”
吴太夫人看了一眼张昭,道:“子布请起。”又很快转向周瑜,“公瑾,君且说说,此事当如何应付,老妇洗耳恭听。”
周瑜抬头,急切道:“既然太夫人不弃,臣就冒死直言了。周朝的时候,楚国初建,方圆也不过百里,而后楚国历代君主前赴后继,筚路蓝缕,开疆拓土,最终连绵五千余里,蔚为大国。如今主公仰仗父兄余荫,拥有六郡之地,兵精粮足,正可以割据一方,观天下之变,岂能送质子给曹操?一送质子,便会受曹操掣肘,再无南面称孤之乐。因此,臣以为万万不可遣送质子。”
啪啪啪,吴太夫人不由得拍起掌来,叫道:“很好,公瑾,不枉我死去的策儿对君一直欣赏有加。”她转而对孙权道,“听见了吗?公瑾和你死去的阿兄情同手足,我一向也把他当儿子看待。你今后也要把他当成你的兄长,时时请教。”
孙权嗫嚅道:“是,母亲。”
吴太夫人又道:“好好款待曹操使者,装办厚礼,让他回去复命。至于我们这边,继续休养生息,以观时变。荆州刘表懦弱无能,你的目标,应当在他。如果能取得荆州,既为你的父亲报了大仇,也有足够的力量和曹操抗衡。”
孙权又机械地回答:“是,母亲。”
“明年春水一涨,就是出征的良机。”吴太夫人怆然道,“黄祖那老竖子,害死我的夫君,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拿他的首级来祭奠。”说着,她的眼泪出来了。
周瑜和张昭都赶忙道:“请太夫人节哀。都是臣等无能,不能早日枭仇人之首,祭奠先将军。”
吴太夫人擦了擦眼泪,指着孙权道:“是我这个儿子无能罢了,岂怨诸君。”她顿了一顿,又道,“据说左将军刘备投奔刘表了,此人声名闻于天下,恐怕是个劲敌。”
周瑜脸上有点不屑:“刘备,一亡徒耳,在中原屡战屡败,惶惶如丧家之犬,恐怕算不得什么劲敌。”
吴太夫人笑了笑:“若我东吴都是公瑾这样的骁将,何愁天下不克?不过,刘备能让曹操也对之忌惮,让袁绍、刘表都不惜屈尊致礼,厚待有加,必有不凡之处。他屡败屡战,也许只是因为时运不佳。趁他现在未得刘表重用,我们要尽快攻拔荆州。一旦刘备在荆州羽翼丰满,我们就后悔莫及了。”
三人面面相觑,应声道:“是。”
3 刘备北征
此刻,刘备正率领三千士兵行走在通往宛县的大道上,他神色从容,缓辔徐行。关羽、张飞、赵云三人簇拥在他左右。张飞嘟囔道:“刘荆州待客倒还算大方,怎么派起兵来如此小气。问他要一万兵马,只肯给三千,而且骑兵不足五百,如何去打仗?”
关羽道:“大哥,前几天刘表刚派了韩嵩去许昌观望,怎么又突然起了北伐的念头?”
刘备遥视远方,道:“自古兵以诈立,派韩嵩去许昌交好,同时派兵北伐,不是可以打曹操一个意料不及吗?”
关羽摇头道:“我看没这么简单,大哥前几日在堂上说话太直,必定引起了刘表的疑虑。”
刘备嗯了一声:“我现在也很后悔,只是当时蒯越、韩嵩一味劝刘荆州投降曹操,实在让人恼恨。”
“刘表突然答应让大哥出征,却只给区区三千人马,岂非借刀杀人。”关羽道。
张飞道:“就算借刀杀人,也还是要打。有三千兵马,强似没有,谁敢说我们一定打输?”
关羽道:“三弟说话最没道理,刚才还抱怨兵少,无法打仗,转眼间就换了说法。”
张飞环眼圆睁,待要争辩,刘备苦笑道:“两位兄弟,不要吵了,现今我们流落到此,寄人篱下,别无选择。好在曹操大军在北,宛县守军不多,当无大碍。”
他不知道曹操亲率二十万大军,前天晚上已经到达了宛县,此刻也正在乔玄墓前祭祀,准备誓师南伐荆州的新野了。
乔玄墓前供桌上摆放着牛、猪、羊三牲,刚刚升任冀州牧的曹操,浑身上下洋溢着飞扬跋扈的气息。这也许是合理的,胜利者总是可以尽情挥泻任何情绪,不管是让人快乐的还是让人不快的。在他周围旌旗蔽日,环绕着数不清的甲胄鲜明的士兵。谁要是能指挥这么多军队,谁都免不了会豪气干云。
祭礼完毕,曹操大声对身旁的将军、谋士道:“我当初起义兵,是不忍见百姓流离,意欲为天下除残去秽。这十多年来,不但百姓遭受兵燹之苦,我往日的朋友也死丧略尽,走遍天下,竟碰不到几个熟识的面孔,每一念及,不觉悲伤凄怆。现在邀天之幸,中原贼氛庶几扫清,诸君都当立庙祭祀旧识,如果死者有灵,一定会为此欣慰的。”
他又指了指坟墓:“这里躺着故太尉乔玄,也是我的父执辈。我年少时,蒙他照顾不少。他儿子乔瑁,也是我的好友,后因战乱逃到皖县,建安三年,孙策竖子率领贼兵围皖,乔瑁身亡,有二女落入贼手。我这次征伐刘表,若一切顺利,将浮舟江汉,责令孙权将二女送还许昌,我要好好为她们择良人遣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