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几个月前文幼还能偶尔趁天气好出房门到府内其他地方转悠转悠,现在的文幼是偶尔天气好,才打开窗户透透风,连房门都不出了。整日对着偌大房间里的地屏、地毯、帛帐、胡床什么的发呆,怪可怜的。
千佑闲得无聊,就会自己挠门让丫鬟开门放自己出去。然后大摇大摆,戴着文幼给她系上的铃铛招摇过市。譬如,每天必定到厨房去逛一圈,特别是趁那个说要宰了她的丫鬟在的时候。
左吃一片丫鬟洗好的菜叶,右撞翻一堆立好的柴火。呵呵,本妖精就是想看你这丫鬟想杀了我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脖子上铃铛那响得叫一个欢快。
今天也不例外,但等千佑干完这些事儿之后,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见到来追杀的人。极度纳闷儿地离开厨房蹦到堂里,才看见丫鬟们穿戴整齐地立在堂上面对着清水。
“叮叮叮……”无奈脖子上的铃铛出卖了自己,千佑刚一露头,就被清水逮个正着。
“抱过来。”站在一旁的丫头敏捷地将千佑抱了起来,放在了清水的怀里。清水的身上的胭脂香味很是好闻,但对于千佑的鼻子,这却是个恐怖的东西。
已近日暮,这家子在打什么主意?千佑迅速扫了这些人一眼,无一例外穿戴整齐,表情肃穆。而且每个人的手上还端着或抱着一堆东西。
“二夫人,大人来了。”另一个丫鬟进房,后面接着就是施安。
“酉时将到,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清水看见施安,含着笑抱着千佑站起来,“也带上千佑好不好?”
施安看了清水怀中的兔子,侧过头对身后的管事吩咐道:“剩下的人照顾好文幼,我和夫人出去一会儿就回来。”算是默认了清水的请求,然后对那排站着的丫鬟点了点头,看着穿戴整齐的丫鬟们一个接一个端着东西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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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天色黑得很快,千佑被清水抱着,头被清水的胭脂香味熏得晕乎乎的,简直就是大脑死机的状态。去哪儿倒是不清楚,反正知道是上了马车,颠着颠着又跨了几个坎儿,听见了咚、咚、咚杂乱的敲击声。
等等!什么声儿?!
千佑感到毛骨悚然,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日磨刀霍霍的汉子,然后猛地睁开眼睛往左一看。
咔吧!
一群玄色衣衫的大光头正站在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死和尚……有事没事敲什么木鱼……等等,和尚?……我这是在寺庙啊?!
这大概是比见到磨刀霍霍的汉子更恐怖的事情了。不,还是兔生四百一十二年,见到过最恐怖的事情,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会信——妖怪居然自己跑进了寺院。
所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阿弥陀佛,施大人有请。”在千佑紧张得不要不要的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一抹赤红。一个眉慈目善的老光头行着合十礼站在了施安面前。
千佑一时间肢体僵硬呼吸不畅大脑空白,就差点大小便失禁。
“有劳师傅。”没有任何人发现一只兔子的不对劲。施安微微一鞠,一行人跟在老和尚后面准备去往大殿。
“施主且慢。”脆生生的一句从身后传来。
清水停下来转过身去。画面就像被延缓了时间一样,在千佑眼里简直就是一帧一帧地在慢放,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听见胸膛里心脏在咚、咚、咚地狂跳。
一个正值花季的和尚……哦不,是一个呆呆的小沙弥正谦恭地站在下面。
只是,眼睛紧紧盯着清水怀中的兔子。
“小师傅有事吗?”清水依旧是平常模样含笑问道。
咚、咚、咚……千佑几近绝望。
“施主的兔子……”小沙弥缓缓说道。
咚——咚——心脏到极限了。
“请暂时先交予我保管好吗?”小沙弥不好意思笑笑,伸出手来。
咚————咚————
逃啊!
千佑头脑空白,本能一个蹦跶从清水怀里挣脱摔在地上,在和尚还没来得及蹲下来抓她之前,她就以连滚带跳的方式跳过阶梯,钻过石栏,掉进下面的灌木丛里。
清水什么表情她不知道,自己受没受伤不知道,要往哪里逃自己也不知道,但知道的仅有一点……这明摆着肯定是要弄死我呀!不然后面怎么撵来了一群和尚!!!
“千佑!”清水惊呼一声,看着这麻灰兔子摔进一旁矮得多的灌木丛,然后没命地逃进半黑的夜色里,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种反应。
“……施!施主!大殿不许带畜生进去……所以!……对!对不起施主!我我我马上就去帮您找到它!”小沙弥急得结结巴巴半天说不清楚一句话,行过合十礼立马撒腿就跑。
“……”清水望着跑远的背影,忽然被人从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们先去大殿吧,兔子的事情待会儿再说。”施安从阶上下来,拉起清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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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跑越远,呼吸也越来越急。慌不择路,但后面的和尚人数却是只多不少。
“叮叮叮——”铃铛又响了起来。完了,敢情是忘了这东西一直挂在脖子上才怎么逃都甩不掉和尚!
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千佑一个急刹车,一头撞在那什么东西上,疼得龇牙咧嘴。
“大家抓紧时间!天黑了更不好找了,大家保持安静注意听铃铛声音!”小沙弥冲周围的人喊了一声,零零星星响起几声附和。
完了完了过来了过来了。
千佑趴在原地,疼又不敢发声也不敢再乱动。面前的草丛被踩得窸窸窣窣地响,千佑甚至可以闻到最近那个和尚的脚臭。
往前走,别转身;往前走,别转身;往前走,别转身;往前走,别转身……千佑心中紧张地默念。果真天随人愿。
不随妖愿。
这下子是逃无可逃了。
可以想象自己被提在和尚的手里面,几棍子砸得不省兔事,然后丢进大殿里噼里啪啦念什么经咒,最后魂飞魄散样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肯定摸过来了……
千佑感到眼前一黑!
“?!”
“这里也没有!悟净师兄你那里有吗?”好像隔得很遥远的样子,朦朦胧胧传来一声。
“我这儿也没有!”这声儿响亮得多,明明人就在面前,都清晰地闻见了脚臭,但却恍若隔了一道高墙,听得朦朦胧胧。
然后脚步声就远了,味儿也淡了。
什么个情况!难道就把我这样抛尸了不成?千佑内心凄凉的呼喊想必是没人能听到了。
但是……身上这个疼得要死感觉是怎么回事。死了……应该就不疼了呀。
大脑死机,再准确一点,是又懵逼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谢谢,真不带这么玩儿的。千佑是真的要崩溃了。
然而,这“黑夜”竟奇迹般的露出了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以及周围零星的火光。像是在头顶拉开了黑色的篷布,刚才的一切都像是在另一个空间里……应该是有什么东西隔在了千佑和那个和尚之间。可以的话……难道是老妈显灵?
如果要问一个历经了千万劫难的人活出灾难后有什么想法,那必然是如释重负,倒在地上什么都不想再想了。只有大口呼吸空气,舒张肢体,最后一动不动,内心疲惫但却欢喜——活着真好。
“兔子。”
千佑警觉地往左一看。咔吧!……好像忘了之前扭了脖子的事。疼。
右腿赶紧动起来,动啊,动啊!怎么动不了了?
“你右腿骨折了。”又是那个声音,“……不用怕。”
“……”千佑欲哭无泪。你能现个身么,是同类……怎么可能!哪有妖怪这么傻专门待在寺庙里面的!
“现身比较困难,因为身上挂了好多的祈福袋……嗯,我能问一下为什么不能待在寺庙里面吗?”总算听清了,一个和和气气的男孩子的声音。祈福袋……千佑扛着身上的痛,还是坚强地四处瞅了一眼。到处都是黑的,哪儿来什么祈福袋。
寺庙、道观,这些都是要妖命的地方好不好?这是常识吧?几百年前我就知道了行不?因为这里面有符咒有法印还有会法术的和尚和道士。谁会嫌命长没事儿跑到这些地方作死?
这些话在脑海里面汇集酝酿,正准备说出口,又给千佑活生生的咽了回去。好歹别人救了你的命,礼貌礼貌,注意礼貌。
“哦……抱歉,我到这儿没多久,很多事情不知道,谢谢解释。我站在你后面。”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又没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后面?”千佑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棵树……几人合抱未必能抱完树。
树妖?!我长这么大头一次遇见这种妖精,真是活久见……等等先不说这些,等我先解决了伤口好不好,疼啊。
“需要我帮忙吗?”树妖又说话了。
废话,差一点就重度伤残你来试试要不要我帮忙?……噢,我好像知道哪里不对了……
你丫回答的是我心理活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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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和他的师兄们拿着火把到处找,就差没把整个东侧殿给掀了。
“师兄,你说兔子会不会跑到其他侧殿去了?”小沙弥趴在地上翻看灌木丛,屁股撅得老高。
“……不知道,下次能辛苦你动作轻柔一点好吗,今晚多了这么多事。”一旁的师兄打着火把蹲在草丛里翻看。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急死人了都。
“你看他们还没找到。”绿衣丫鬟悄悄拉了拉身旁紫衣丫鬟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窗外殿下零星的火光。
“嘘。”紫衣丫鬟瞥了绿衣丫鬟一眼,绿衣知趣的闭了嘴,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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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会治病啊。”千佑被裹在软软的枝条里,微弱的萤光将她全身环绕。真是一个舒服。
“会一些,但不多。”
“你真的是妖吗?”千佑好久没有碰见过妖精了,就算不是兔子,但起码也算半个同类吧。所谓异乡见同乡,两眼泪汪汪。为了一种归属感。
“不知道。”
千佑无语了,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没对。
“那……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尴尬,千佑忽然想起文幼问她的问题,干脆也直接套用来问树妖了,尽管心里知道大多数的妖都没有名字。
“淮。”
看来你是少数的那部分妖了……
“为什么你可以在寺庙里面使用法术?”其实千佑最关心的还是这个。至于为什么可以呆在寺庙就不用问了吧,因为自己也进来了啊。
“……不知道。”
怎么总是不知道啊,你这妖也忒与世隔绝了吧。
“或许吧。”
完了,忘了他会读心了。
“你的脚好得差不多了。”淮说着,缓缓地放下了枝条,千佑就像一团球似的从打开的枝条上面滚到了草丛里。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千佑急吼吼地爬起来抖抖身子,“你真的可以实现愿望吗?!”
淮闷了半晌,终于回答道:“人们总是喜欢往我身上挂祈福袋……或许在他们看来,我是可以实现他们某些愿望吧。”
冬天夜晚的风总是很猛,一吹,淮的枝叶就在夜空中摇曳,飒飒作响。
“这样啊。”千佑若有所思地掉过头去准备离开。
“等等。”
“怎么了?”千佑蹦跶了两下停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千佑。”千佑头也不回地回答道,然后又往离开的方向蹦跶了一步。“其实这是个人类给我起的……不过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