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德丝发出了邀请。
亲爱的用户们：
首先，我们想要感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支持，支持我们的工作，也支持你们所爱的亲人。你们是我们最早的用户，你们是勇敢的！我们知道，无论是从情感的角度，还是从经济的角度来说，你们都冒了很大的风险。我们的程序也有漏洞，我们在解决那些问题时，也很感谢你们的理解，谢谢你们的耐心、热情和包容。
今天，我们向你们发出的既是邀请，也是请求，请你们来和我们一起见证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庆祝我们的程序问世六个月。我们希望您能来享用美酒、美食和音乐，并进行现场对话——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之间的对话。
我们爱你们！梅丽德丝、萨姆、戴希尔
萨姆的西装自从搬家以后就一直没有拿出来过，他在书房一个箱子的最下面找到了皱成一团的西装，它让他回想起原来工作时的日子，以及伴随那份工作而来的各种压力。但现在看起来，那一切反而显得很美好。在大公司打工的压力和偶尔约会的小惊喜，和现在他所拥有的生活相比，显得是那么遥远而模糊。现在，他天天忙的就是人的生与死，以及死了以后的各种问题。这套西装还让他想起了过去单身的日子，他把西装从箱子里拿出来，穿上，走进卧室。卧室里，梅丽德丝戴着耳环，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内衣。
“你看上去真美！”他说。
“我连衣服都还没穿呢。”
“所以我才说真美。”
“你觉得这些裙子里，哪条最好看？这条很可爱，穿在身上也很舒服，但和这条裙子搭配的鞋子就不舒服了。这条更正式一些，穿着也没那么舒服，但搭的鞋子挺好的。这条可能太正式了，不过这条裙子胸部又太低了。”她拿起两条裙子比来比去。一条是蓝色的，还有些亮片点缀，另一条是黑色的，除此之外，萨姆看不出任何区别。
“我喜欢你现在的打扮。”
“我不确定，这样可不可以穿出去。”
“宝贝，我是程序员，”萨姆眨了眨眼，像个好莱坞明星那样朝她用手比画出一个手枪的姿势，“你穿的衣服只要让我看着高兴就行了。”
“我还指望你帮我出主意呢。”梅丽德丝说。
“你就不能让着我吗？我现在突然想做一件事。”他拿出电话，拨通了她的号码。她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但还是接通了。
“你好，哪位？”
“你是梅丽吗？”
“是的，什么事？”
“我是萨姆，萨姆·埃尔林啊！跟你一个公司的，还记得吗？”
“记得，你好吗？”
“挺好的，你呢？”
“我现在有点赶时间，我一个小时后要参加一个舞会，我现在还什么衣服都没有穿呢。”
“不穿也挺好的呀。”萨姆说，“对了，我们公司今天晚上有个正式的活动，我一个人去好可怜的。我想，能不能邀请你陪我去？”
“嗯，听起来好像有点无聊。”
“有可能是有点无聊，”萨姆说，“不过我就住在那附近。如果活动很无聊，我们可以偷偷溜出来，到我家去玩。”
“那也行，那就说定了。”梅丽德丝说，“那我赶紧换衣服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戴希尔走进来。梅丽德丝吓了一跳，赶紧抓起一条浴巾裹着。
“你就不能先敲敲门吗？”
“又不是没看过。”戴希尔和梅丽德丝有不少小时候的照片，上面都是他们俩赤身裸体在游泳池或公园喷泉里玩水的样子。梅丽德丝曾经有一次质问过妈妈，“难道那时候没有儿童泳衣吗？”朱莉说，“有是有，但你们俩都不愿意穿。”对于萨姆来说，他觉得很遗憾，错过了她那段不爱穿衣服的时光。
“你这穿的是什么啊？”梅丽德丝问。
戴希尔穿着一件很夸张的蓝色燕尾服，胸前有褶皱的花边，他还打了一个深蓝色领结，扎了一条宽腰带，“这是我高中参加舞会时穿的衣服，亲爱的。羡慕吧？你高中舞会时穿的衣服，还穿得下吗？”梅丽德丝想起了她参加高中毕业舞会时穿的绿色亮片裙，那条裙子的右侧长过了膝盖，而左侧仅仅只盖住了屁股，萨姆读高中的时候则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
“我的裙子穿不了，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穿这套燕尾服。”
“我穿着这么帅，你懂不懂啊？这件衣服当时就过时了，很搞笑。现在还是很过时，很搞笑。但它妙就妙在有个性，没人和你撞衫。”
“现在你是这么说，”萨姆说，“难怪我那么多年都没有女朋友，原来是我穿着太没个性了。”
“哥们儿，你穿着黑西装、白衬衫去参加舞会，和谁跳舞都可以。”
梅丽德丝把萨姆和戴希尔赶出卧室，她综合了两个人的意见，最终选了一条亮蓝色的低胸长裙，然后，他们一起下楼去做最后的准备。梅丽德丝把悬在天花板上的彩灯球打开，把小面包、饼干和小瓶装的高级苏打水摆好。屋内到处都有鲜花、蜡烛和等着斟满酒的香槟酒杯，窗外是长河落日的优美景色，清风吹着、白云飘过。“在我们开始舞会之前，”萨姆说，“我能不能肉麻一下？”
“只管肉麻。”戴希尔说。
“我想感谢你们俩。我们做的这件事本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但现在，我们让它成为了现实。我们改变了这个世界，这是多么神奇。我很荣幸，也很幸运，因为我认识了你们。我们有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做了一件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想出了一个从来没有人想过的点子，这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一次冒险。”萨姆颤抖了一下，最后这句话都已经超出了肉麻的范围了。
“你说的不仅是工作，也包括恋爱吧？”梅丽德丝说。
“是啊，当然。我有了爱情，有了一个大家庭，不再仅仅只有我和爸爸相依为命了。”
“多我一个，就算是大家庭了呀？”戴希尔说。
“嗯，有你，还有你的爸妈，还有朱莉和凯尔，还有外婆。”
“我真希望你能认识外婆。”梅丽德丝说。
“我认识呀。”萨姆说。
“你就像是她的亲孙子一样。”她说。
“那就奇怪了，”戴希尔插了一句，“你应该更像是她的上帝。”
“为什么是她的上帝？”
“因为是你创造了她呀。”
“你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呗，”萨姆建议，“她都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大家都盛装出席。来的人数之多，让每个人都有点惊讶，也有点感动。这就好像是你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在逛商场时碰见了语文老师，或者是在一家高档餐厅遇见了你在健身房认识的一个朋友，而在此之前，你还只看见过他大汗淋漓或身着泳装的样子。大家的惊讶并不是因为人人都西装革履——在这个舞会之前，他们来沙龙时也都会精心打扮，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已经过世的亲人的面前。大家的惊讶是因为这种轻松的气氛，每个人都放松地、开心地笑着，这一幕很美好，但也有点奇怪。
“我原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愿意来。”萨姆对厄多尔多·安提瓜亚说。厄多尔多是他们的第一位用户，所以在萨姆心中，他有着与众不同的地位。他使用程序几周后，就不再来了，萨姆有点担心他。
“怕大家会觉得尴尬吗？”
“可能有点吧。”
“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庆祝。”厄多尔多拿着啤酒瓶，轻轻地碰了碰萨姆的酒瓶，“萨姆，你给了我一份不可思议的礼物。你让我向我弟弟道了别，要不然，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放下。今天晚上，我很荣幸能和你站在一起。”
“对我来说，你这些话太重要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萨姆有点哽咽了，“你后来没有再来，我还以为你讨厌这个程序了。”
“当然不是。我现在还是几乎每天都和麦格尔聊天，只不过是在家里。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做饭，我妈妈在来美国之前，在哥伦比亚做厨师，她教会了我们做饭。所以，现在我基本每天晚上都会把我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厨房，和麦格尔一边聊天，一边做饭。你最近怎么样？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工作比较忙……自己开公司事情太多了。要设计程序，还有一些地方要完善、要改进，要应付媒体。再说了，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失去了亲人的，他们的悲痛伤心也会让我情绪有点低落吧。”
厄多尔多给了萨姆一个拥抱，“我们都很感谢你，哥们儿，真心地谢谢你。下周我给你带我做的饭吧，麦格尔和我做的玉米卷饼可好吃了。”
萨姆笑了，“能不能帮我个忙，把做法告诉我？”
“当然可以，你平时做饭吗？”
“也不怎么做，不过我有一个朋友非常喜欢做。”
梅丽德丝在角落里和艾芙瑞·菲茨杰拉德、伊迪斯·卡斯帕森聊天。
“我原来还不知道你和萨姆是一对呢，”伊迪斯开心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你们两个是搭档，但我以为就是工作上的关系，没想到你们还是情侣。”
“是啊，”梅丽德丝笑着说，“我们之间关系还挺多的。”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夏天，已经在一起一年了。”
“你们打算结婚吗？这个地方用来举行婚礼挺好的，看这里多漂亮呀。”
“我们觉得没什么必要，”梅丽德丝笑了，“我跟他已经是一起工作、一起开公司、一起生活了。”
“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个正式的仪式。”伊迪斯说。
梅丽德丝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这已经很正式了。再说了，我们还有时间，现在我们最关心的问题并不是结不结婚。”
“结婚跟生子完全是两码事，”艾芙瑞叹了一口气，“他们跟你说，生儿育女是很快乐的事，确实，有了孩子很开心，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让你抓狂。他们又跟你说，婚姻是一个漫长的、艰难的过程，需要双方的努力，但其实，婚姻并不是那么难。我猜，你还是希望嫁给萨姆的。对我和克莱夫说，我们的婚姻是我们俩这辈子做的最正确、最轻松的一件事。相比之下，其他的那些难事——比如生儿育女、比如挣钱养家，我们才有动力去做，才愿意去做。”
“你很幸运。”伊迪斯说。
“那是以前了，曾经很幸运。”
“不，你现在也很幸运，至少你还有你们的回忆。”
“大家都是这么说，可是……”
“回忆是令人开心的。当然，我的回忆里有鲍勃，有我们一起度过的婚姻生活。但是，这一切太……太复杂了。”
“我看你经常到这里来和他聊天。”艾芙瑞说。
“才不是，我是经常到这里来骂他。”伊迪斯说，梅丽德丝忍住没有笑出来，但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你想笑就只管笑吧，没关系，我敢打赌，你们发明这个程序时，没有想到会有我这样脾气大的寡妇天天来骂自己死去的老公吧。”
“确实没想到。”梅丽德丝承认。
“你知道吗？一开始，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之间是真的很融洽。接着，我们的相处就陷入了一种固定的模式。他每天上班，到处出差，认识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人，他每天开动脑筋，在工作上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而我呢，我天天就是待在家里，照顾小孩，照顾他，打理家务。孩子们慢慢长大，开始学会照顾自己。整整三十五年，他表现得好像我伺候他是我的一种荣幸，他辛苦工作，我却好像是天天在度假一样，其实，我的工作比他的工作难多了。如果让他每天待在家，做我每天做的事，他才不会干。可是，他老是觉得我又蠢又懒，觉得我每天都比他过得轻松自在。”
“那你每天来骂他以后，心里好受一些了吗？”梅丽德丝问。
“确实好受了一些。这么多年来，我把这些话都憋在心里，现在终于能说出口了，感觉很好。他其实也没有完全理解我，萨姆说，这是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那样的话。他还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人骂过他，所以他死了以后，别人骂他他也听不懂。”
“那你一定有点失望吧？”艾芙瑞说。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伊迪斯说，“他活着的时候，也从来不会认真听我说话。”
“也许，你也是幸运的，”艾芙瑞说，“这个程序对你来说很有用。对我来说，它只是让我更伤心，更加思念他。有这个程序当然比什么都没有好，但好像只有它，又……远远不够。”
“但对我来说，这样的鲍勃反而让我觉得更加轻松。我确实很想念他，但是，老实跟你们说，现在他这样，我反而觉得更加高兴，可是，亲爱的，你和萨姆不会像我们这样，”伊迪斯转过身，对梅丽德丝说，“不要让我的经历影响了你对婚姻的期待。现在时代不同了，看看艾芙瑞，她比我好，她才应该是你的榜样。”
“是呀，”艾芙瑞微微笑了笑，“就是一点很重要，千万别让你的那个他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之前居然不知道你们俩是一对，我一般都能猜到这些事的。”伊迪斯说。
“如果不是为了真正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发明出‘重生’这样神奇的软件呢？”艾芙瑞说，“只有爱，才能点亮人们思维的火花。”
戴希尔总是能让每个人都开心，这是他的强项，他尤其擅长的是逗佩妮开心。他们曾经讨论过如何让佩妮振作起来，萨姆觉得，应该让她偶尔出去玩一个晚上，让她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享用一顿丰盛美味的晚餐，认识一些新的朋友，最好就在他们的沙龙里，这样，她应该会觉得更自在、更舒服。梅丽德丝则担心：如果告诉了她沙龙舞会的事，又该怎么向她解释“重生”程序；如果告诉了她程序的事，她大概就会想试一试；如果她想试，他们又该如何在不告诉她阿尔伯特有外遇的前提下，编出一个她不能试用的理由。最后，在举办舞会的一周前，戴希尔陪她去超市买东西时告诉她，他们可以帮助人们通过电子通讯的方式和自己已经去世的亲人联系。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可以给死了的人发电子邮件？”佩妮难以置信地问。
“是的，还可以通过视频聊天或其他的电子通讯方式和他们联系。”戴希尔不知道佩妮会有何反应。
“哇，你们这些年轻人，”佩妮笑着说，“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她显然没有一丁点要自己使用程序的意思，但对于受邀参加舞会，她倒是非常开心。她穿了一条垂到地上的黑色长裙，戴了一双长到手肘的白色手套，显得高贵而优雅。戴希尔一直挽着她，把她介绍给每个人。她彬彬有礼地问候大家，和他们握手，认真聆听他们的故事。大家在问她问题时，都大声嚷嚷着，好像她是个耳背又糊涂的老太婆，但她还是耐心地回答每个人。伊迪斯说，佩妮能在梅丽德丝外婆去世后，照顾梅丽德丝，实在是太善良了，佩妮却说，其实是梅丽德丝一直在照顾她。西莉亚·蒙托斯说她穿着这样的长裙、戴着这样的手套，实在是很漂亮，佩妮说：“我老早以前就买了这条裙子，现在，它终于又开始流行了。”艾芙瑞说，她和丈夫相依相伴那么多年，现在丈夫不在了，她一个人生活一定很辛苦。佩妮意识到，艾芙瑞应该和自己有着类似的经历，她轻轻拍着她的手说：“是的，亲爱的，是的，你也是。”
舞会中，戴希尔跑到楼上，从外婆的橱柜里翻出一块古老的飞镖盘，然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教乔治·里诺尔射飞镖。本森夫妻则和凯丽·蒙托斯一直聊大学的事，大卫·艾略特也和凯丽·蒙托斯聊了很久，两人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咯咯直笑，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谢谢你，萨姆，”晚上，他们准备睡觉之前，梅丽德丝泪眼朦胧地对萨姆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我真的很想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
“其实我也是，”萨姆说，“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但现在，我明白了，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我终于放心了。”
“你很聪明，但你人更好。”
“比什么更好？”
“你比很多人都聪明，但你的人品更好。”
“你也一样，”萨姆说，“所以我们才是天生一对，我们俩应该约个会什么的。”
她笑了，“我爱你，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萨姆说，“我也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