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
早在田里时就仰靠着小凉风了
淡淡的白云飘过头顶
野水闪动密匝匝的诱惑
孤独陶醉自己的音乐
蜻蜓占来已久
水草占来已久
或许下游远胜过上游
藤叶儿处处胀满石缝儿
太阳刻毒
裸身就凭野水保护
拨开水把水挤开
躺在青石板上
沉浸藻类的奇痒和凉意
自己玩弄自己
也让太阳亲个够
【盛夏的田园】
从春天过来
一切都鲜艳夺目
哪里去寻
掩蔽爱情的枝条
满山遍野
尽是庄稼摇漾的清凉
荷锄的人
抑或是乘凉的人
各自深入
大片大片的浓荫
而汗滴禾下土
冥冥中是谁吻去一滴
悄悄咂摸成
怀想的泪
【乡下小景】
在强烈普照的阳光下
人们如鱼在水
遍生如葛藤
揪心地虔诚
通过女人和血
姑家和舅家夫妇和朋友
统在岁月及收成的翅翼之下
挎着包袱游走
是什么如一截文明棍
年复一年地拄在
老气横秋的眼眶里
老筋暴突的手掌上
如山缝里的老松
或者如一尊雕像
连根拔掉之前
意味着永恒
小村寂寂门巷浅浅
每家每户即使新婚燕尔
总有一位老者
藏于门后或者把门而立
洞房很浅
在强烈普照的阳光下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
在门框上爬进爬出
一整天不给客人让路
沧桑的石碾
背靠一带老墙
没日没夜地旋转
年轻的浪子回来了
鼓着腰包和嗓门绕过碾盘
【黄花小调】
小黄花就地明灭
在蛙鼓的水畔
或在旱情的中央
那支煽情的谣曲轻佻地舞过
践踏而过
大路上柳絮如棉
睡梦里杨花团团
伤痛的记忆迷离中伸延
细雨依偎的骄阳
季节的天空为你旋转
当你明媚的笑语响起
紧闭的门户风声弥漫
【挑水】
素月的底下
晃悠悠地挑着的水的闪光
是我眼里的白内障
是那可怕的白格子窗
是在我乳白色的心膜上
钉了些带刺的木梁
清白的牙齿常咬最近的舌头
我借月光晒干我的口粮
悠悠古井生波
葬送我月露打湿的新娘
歇了担子
向哪里张望
今夜的心扉
欲哭这星高野旷
【和母鸡们一块晒太阳】
和母鸡们一块晒太阳
那是多么惬意的一段时光
你额头向上闭起眼睛
尽情享受冬暖的曝光
当你睁开眼睛
满世界辉煌
你满足地重新闭合心窗
从此睡了很久
母鸡们还不时地拍翅振羽呢
而你一动不动一声未响
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身
忘记了东西南北
浑身散发母鸡的气味
脑瓜里只深记着鸡窝的方向
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临了
你夹杂在母鸡们中间
朝着鸡窝一摇二摆地走去
麻木不仁顺理成章
鸡窝的门子出奇地低矮
而且肮脏
被太阳烤热的额头
被石头撞得冰凉
此后你仿佛感染了惆怅
并且莫名其妙地声名远扬
晒太阳以前苦苦追求过的
现在都易如反掌
大家都知道出名之难
不少人开始学你的模样
你声名远扬
但你惆怅
【一个人面对冻疮】
冬天你一个人守着阴冷的小屋
临街的小屋门外熙熙攘攘
你尽量避免弄出声响
你老是伤感地揉摩着
紫红的冻疮面对冻疮
你愁眉不展黯然神伤
门外是阳光和母鸡的世界
是嬉闹和劳作的地方
当你抬头你感觉窗外很亮
你暗自下着决心
再过两分钟最后的两分钟
坚决跨出门外呼吸阳光
一整天你都没有跨出门外
甚至没有一点声响
【怀念蚂蚁】
在乡下红天白日
我们不敢去看蚂蚁上树
那是不务正业丧尽廉耻
面对传统和教条
谁还敢百无聊赖地走近前
世间有多少消遣
美酒佳人诗和清谈
然而举杯消愁愁更愁
唯见长江天际流
看蚂蚁上树顿生神往
季节与食物执著与艰难
看君与臣父与子农桑与道禅
看蚁穴大战领悟民以食为天
静观群动良久如死
突然一声浩叹叹人间纷纷扰扰
财富功名福寿与姻缘
人类簇拥着要返归自然
蚂蚁闻讯跌下树干
怀念蚂蚁
怀念一种久违了的情感
【寒雨】
轰然叫啸了整一天
谁能忍受晚来的明媚
在你寂寥无望的心底
这些乱纷纷咔嚓嚓的碎裂声
恰似防不胜防的捣乱
围绕惊蛰坚硬的冰壳
一直封死了大树一直
摇撼着咔嚓嚓的风吼
房檐树干和电线
悬挂着那么多粗亮的针头
给这块土地实施静脉滴注
此刻冰壳纷然脱落
声声惊人向晚风寒
脱落了的还会重新凝成
想想天气放晴以后
那么多忙碌的日子该怎样播种
【春天的日头睁不开眼】
春天的日头睁不开眼
一年之计多么无奈
黄土是辛辣的
刺眼刺鼻刺耳
那气味很呛
使外来人
或自居的外来人
闻而皱眉匆匆绕过
黄牛是黄土活的雕塑
从不理会什么
像地道的书呆子
毕生埋头而读
其实黄土是敏感的
黄牛是倔强的
他们本是一对天生的情侣
如今黄牛越来越孤独了
也如它的年纪无可奈何
直至成为神
【辛辣的泥土】
你是不是泥土的叛逆者
偶尔漫步田野
你却看不见庄稼
只有一股辛辣的气味
刺入心肺面对泥土
为什么泪泉干涸
浑身的毛孔紧闭
汗与泪
这两种咸味的液体
仅仅来自灵魂的深处
清晨无泪随着太阳的飞升
汗水也如泉喷涌
黄昏息汗星月遥远而朦胧
相对洒下泪水
因这连绵不绝的滋养
泥土才一年年保持了兴旺的势头
更由于这两种咸味的液体
泥土越来越容易板结
和我一起跑过山砍过柴的人
多半是终于离不开泥土
他们独居时微笑
相聚时大笑
使我不能轻易地去看望他们
但我梦想着渴望着
用自己的眼泪和汗水
养活哪怕是一小块泥土
【中秋】
总在盈与亏之间
悬置的人心
总于这一片金色中
感受温热
遍地撒落的种子
相约同一个日子
收割
十五的月亮一无牵挂
圆满而辉煌
面对硬土
你粗心地挽起发髻
让谷叶留在浓密的发际
学男人甩开膀子
挥汗成雨
中秋的道路载满黄金
陈年的桂酒淋漓乳香
【团圆】
那时只说出去转转
不觉已是落霞满天
糟糠野菜喂大的孩子
今儿又回到老屋的跟前
口音里闪烁着东西南北
口味里咂不尽苦辣酸甜
谈谑无边到底吐出了自豪
每个人的笑都孩子似的腼腆
盛年发福的游子
总算没辱没了谁
老屋从不上锁
燕子喳喳把家还
【曾经，我一无所长】
曾经，我一无所长
权作了世界的王
我在树顶上舞爪
天下的孩子
都在树根里张牙
曾经，我一无所居
只能做天下的主
我从旁而立
看洪水猛兽冲决了光屁股
冲决了众孩童苦心营造的家
曾经，我一言不发
只对老二说：
过一万年你也得
还我的梧桐叶
【田园之恋】
三十年汗滴禾下土
随便哪儿一坐
都是绿荫一片
最解渴的
自然是丰收
丰收是地畔叮咚的山泉
偷闲为我们照影
看我们梳洗得白净而娇嫩
如出水的女子
出水的歌喉羞涩又放肆
惊飞了
一群一伙的野鸟
就有云彩聚合拢来
就有远雷催唤收工
就有蒙蒙的雨雾笼盖四野
就有绵绵不绝的思恋
与诗同谋
缠绕我一生的好梦
【接近故园】
在风里茁壮
在阳光下衰老
一枚狂欢的谷穗
不慎跌落在归家的路上
其魂魄被远游的鸡啄食
或被羊蹄踩碎
而其籽粒大半被风卷走
只有少数留在此地
到春天蜕成谷苗
青青的瑟瑟的
分明是去年遗落的梦想
只是总不如田里时的圆满
在接近故园的地方
不堪重负的游子定居下来
奔向秋天的道路
竟是如此地火热与轩敞
【暴风雨词】
早已听清楚雨盆爆裂的声音
之后却又昏聩于如常的沉着和雍容
一口饮尽所有的星光
我形容不出那番快意
那突然张开的大口会不会
持续一个世纪而不能够合拢
一步蹬翻两个山头如同在乡下
大红公鸡蹬翻柴垛趾高气扬
如今谁能像我只向往事里沉沦
我是从骇人的梦境中狂奔逃出的
我一直需要奔跑和颤栗
将贫穷与美德炫耀成魅人的野花
那不过是我借喘息之机咳出的眼泪
【村夜】
只是夜风送凉
才使得情人入怀无情入梦
而草木发出鼾声
夜风抡响纷繁的手势
让我久久凝望黑漆的星团
桨声灯影的岸上
搁浅无数金黄的小舟
荣华落尽裸露出村庄
村庄招摇我惨淡的心旌
只是夜风入水
只是夜风
摇落万千红树
【沂蒙：酒家】
我以老乡的资格
座北朝南
傍依古老年轻的山水
春笋般茂盛的日子
诚招四方仙客
兰陵纯正的乡音
温河馥郁的波光
麦饭石水金银花
醒醉之间又有
羲之的巨笔挥洒天际
古郯如钟撞响往事千里
悠悠浮出飘然而来的
是那沂蒙老曲
酒家多像你周身的血液
血的情性痛快淋漓
酒家更像你手里香透的瓷瓶
极娇脆极易碰损
要你小心翼翼
【小屋里的伙伴】
一个垂直而疲倦的感叹号
一颗孤寂又烦乱的心
是你啊黑溜溜木梁上吊着的灯泡
在桌的上方在我的脸前
当我孤寂的心需要拥抱
当我烦乱的心期待慰安
你好心地陪着我的伙伴吆
快用你脉脉含情的眸子注视我
祝福我吻我淌着冷泪的火烫烫的脸
我的忠实的伙伴吆
【相对】
大红公鸡站在南墙上
脖子才一伸张
你就预先听见了
它鸣声贼亮
可它直视着你的嘴
三缄其口
不卑不亢
准备恭听你的声响
谁都没有发声
谁的心坎里
却都震响着
同是雄性的哀钟
你撤身逃进房洞
不忍如此相对
许久许久南墙上
扯一条连阴雨般的长鸣
【家乡的土路】
背负疲倦的行囊
我愿即刻踏上家乡的土路
踏上家乡的土路
依旧的行囊轻如鸟羽
收割过后
银色的镰刀不入仓
仍挂天上鼓舞人心
踏上家乡的土路
悠悠行去不怕天黑
累了往路边一站
让过列队奔忙的车水马龙
让过川流不息的乡音俚语
即使他投给我陌生的眼神
即使他溅我一身尘土
只要我肯开一开口
他会一直送我到家门
背负疲惫的行囊
我愿即刻踏上家乡的土路
【新年】
鸡是去年的窝
米是去年的锅
妻是去年的爱
水是去年的雪
麦田里蠕动着守望者
山那边一向有人家
道路打从去年来
日头打从去年出
纷繁琐碎拌馅子
亦喜亦忧查年福
鞭炮声声抖擞精神
大红春联换了精神
【远山呼唤年轻】
远山呼唤年轻的血液
如蚯蚓
于弯转的短短巷道
舒活一大片泥土
远山呼唤年轻的脊梁
战洪水抗大旱
顺手揿亮一街的灯火
远山呼唤鲜嫩的年轮
远山呼唤激情的拔节
勤劳的先人们留下青山
便一去不返
青山追魂渐行渐远
青山执着一年一度青青如愿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谈笑中着手深沉的灌浆
远山爱听婴儿的啼声
有啼声的地方
总会有哗哗的母乳
【野兔或早年的欢乐】
一
问问老天凭什么
让你占尽了时运
你向来只管走路
顺手捡起玩笑和饱嗝
你目不斜视
单凭脚丫和后跟
就碰死一只又一只野兔
而我我这半辈子
天分加刻苦也曾
逮住那么一只仅仅一只
可是啊凡是祥瑞的东西
不等我感恩就都呼呼而逃
二
那时我们还小
那只心乱如麻的野兔子
噗嗤一声就跳进了我的棉袄
我们激动无措的四肢
纷纷压住了棉袄的周遭
但却疏忽了一条袖管
苟延残喘的那条
九死一生的那条
空荡荡的柴筐偷偷审视我们
我们这二十根硬柴
当时是红润而娇好
就那么茫然地耷拉着
整个秋天撤向高远
遗憾地静默着
幽灵的露水早就腐蚀了
落叶和青草
三
那时我们还小
咸花腥果结满眉梢
日以红汞搓脸的太阳
被我们一竿子捅高
没人疼的石头
冷丁抱住了凉秋的棉袄
此后才有世态和感冒
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四
我不会游泳但是我的水漂儿
打破了你对岸的骄傲
还有我放飞的抛物线
那俯拾即是的石子
吱扭扭地自转着
盯住你惊恐的冷湿的鼻子
嗖嗖抵达你麻木的脚梢
入地三寸！现在我来问你
什么是定身术或者遥控
那时你能不能指望
从我眼缝里逃跑
【清明不出阁】
清明不出阁
并非身体有恙
清明不下楼
佳节就在家中过
清明清明
清明的我最远
旅行到了阳台上
清明不上山
清明不上坟
清明节我家迎来了
住在山野的朋友
清明的客厅和阳台
便浓郁着泥土的气息
更陶醉了田园的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