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惜去死,也要杀死我们,因为在你们看来,我们便是杀了圣人的凶手,你们需要我去死。”
少年看着四周的人群,说道:“多说无益,但你们要清楚,如果今天试图阻止我们离开,那么你们的世界今天便会毁灭,你们今天就会死。”
然后他望向七指,说道:“先前你我对了一记,便震死了四个无辜的人,你更应该清楚,你我一场大战,场间要死多少人,所以正如我先前说的那样,如果稍后你试图在这里拦截我,那么死去的千百条人命,都是你的罪孽,而不是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背着孩童,持刀继续向前。
看着他走过来,人群最前方的民众惊叫着向后退去,脸上满是恐惧的神情,再也寻找不到一丝勇气的痕迹,顿时挤的后方的人群一片混乱。
人群仿佛一片湖水,浑身是血的少年,就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噗通一声落在池塘里,顿时把水荡开,在身周形成一片约丈许方圆的空地。
然而此时这里至少挤进了数万人,人群不是池塘,而是一片大海,除了近前的那些百姓,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看到窄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看到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后方的人群依然愤怒叫喊着继续向前冲,窄桥前端那些刚刚向后荡去的涟漪,瞬间便被击回,反而形成了更高的浪潮。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因为看见所以恐惧,没有看见自然无惧。
而哪怕是再弱小的人,一旦集合足够的数量,他们便会觉得自已非常强大,怯弱的也会变得勇气,最终便成为最可怕的洪流。
人群涌到少年身前,堵塞前路。
少年再次挥刀,鲜血继续喷洒。
哭声,喊声,骂声,在湖畔不停响起。
少年杀死身前的人,其余的人恐惧地想要后退,却被后面的人流给挤了回来,有人让开了道路,后面人群里又能无数勇敢者补充到了道前。
他刀锋再次落下,砍死一名面相老实的中年男人,然后他刀锋横掠,割开一名僧侣的胸腹,向前再踏一步,微微邹眉,他手腕微振,刀锋上挑,挑飞一名连走路都走不动的老妪。
一路行来,不知道出了多少刀,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他和孩童的身体早已被血水所覆盖,然而身前仍然是黑压压的人群,根本看不到出路。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挥舞着手臂,砍杀着任何拦阻在身前的事物,无论是人还是自己心头的道理,砍到最后,甚至变得有些机械、麻木。
看着眼前那些表情各异的满是血污的脸,他明白了很多人都说过的一句话——修行者再如何强大,也很难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因为人类的悲欢无法相通,人类的恐惧也无法相通,你不可能凭借自已的实力震慑住所有的人,所以如果你要对抗整个世界,那你就需要杀死足够多的人。
少年心中泛起倦意,杀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即便你的心像磐石一般不可动动摇,像千年寒冰一般冰冷渗骨,不会因为这些血腥和死亡稍有颤动,但你的身体终究也是会累的。
少年身后的孩童,不知道是过于惊骇,亦或者也已经麻木,没有一丝动静,冷冷的看着眼前血色的世界。
终于,长刀锋利的刃口,不知砍开了多少人骨,竟磨擦的有些发热,上面的血水冒着淡淡的雾气,少年收刀入鞘,开始用鞘横打。
把刀鞘变成铁棍,把拦在身前的人一一击飞,虽然比直接砍杀要来的慢一些,但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时有民众被刀鞘击到半空,然后砸进人群里,人群后方变得越来越混乱,甚至有些地方开始自相踩踏起来。
一名孩童被人群挤了出来,落到少年身前的空地里,坐在血泊间哭泣,孩童年龄约摸七八岁,看坐姿应该是腿被人群踩坏了。
少年手中握着的刀鞘破空落下,落在那名孩童头顶,然后静止。
人群后方依然嘈杂混乱,叫骂不断,但附近的人,都下意识里安静下来,紧张地看着这幕画面,惊恐地等待着血腥的事情出现。
少年看着那名男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轻挥刀鞘,把他推到一边。
背上的孩童靠在他的肩头,脸色苍白,很是虚弱。
看着地上痛声哭泣的男童,孩童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发出了咿呀的声音,仿佛在说:“赶紧回家去。”
地上的男童抽泣着,以手撑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向旁边躲去,便在这时,他看到了孩童的脸,想起这个孩子就是魔鬼的儿子,就是他害死了圣人!于是男童惊声尖叫,下意识把握着的一块石头向那张同样稚嫩的脸砸了出去。
少年此时正用刀鞘把一名苦行僧击飞,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孩童被捆在他的背上,就算看到了,也没有办法躲避。
啪的一声,那块石头砸中他的额头,一道鲜血缓缓流下。
孩童额头上出现一处伤口,鲜血缓缓流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小脸太过苍白的缘故,血水并不是纯然的红,显得有些发黑。
他看着地上的那名小男孩,神情有些惘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拿石头来砸自已,神情愈发黯淡,有些难过,却没有说什么。
但孩童被石头砸中,少年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侧身望向那名小男孩,左手握住刀鞘,开始把长刀从鞘中缓缓抽出。
身后的妇人冷笑一声,阴戾说道:“你果然冷血至极!”
而那少女神情微变,替那名小男孩求情道:“他还只是个孩子!”
少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们的话,长刀已经有一半抽出刀鞘,他看着那名小男孩,满是血水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于是愈发可怕。
那名小男孩哇的一声,再次哭了出来。
人群里,七指大师看着少年,微有悔意,沉声说道:“今日全是我佛宗的过错,我一力承担,还请你手下留情。”
此时那名小男孩便在少年身旁,只要少年一抽刀必死无疑,七指虽是当世高僧,手段强横,却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少年今日被逼入绝境,逃亡奔波至此地,杀人无数,浑身是血,心境早已麻木冷酷到了极点,场间这些人,,只怕都无法阻止他把这名小男孩斩于刀下。
整个人世间,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阻止他的,只有一个人。
孩童靠在他的肩头,摇了摇头,疲惫说道:“不要。”
少年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僵。
少年把刀收回鞘中,用鞘尖把还在惊恐哭喊的小男孩挑至人群后方。
湖畔倒卧着很多具尸体,还有很多受了重伤的人在血泊里呻吟惨嚎。
少年看着远处的城墙,发现杀了这么多人,原来才走了十几丈的距离,想要离开,还有很远,那还要杀多少人。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低下头去。
孩童用手指攥住袖口,用衣袖轻轻替他擦掉脸上的血水。
少年抬起头来,把老妇和少女臂上系着的绳子解开,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很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少年向前走去,拦在他身前的民众渐渐分开,而且变得很安静,安静竟比恐惧传染的更快,人群后方的嘈杂叫骂声,也渐渐停止。
便连那些佛宗僧人也陷入了沉默,没有再继续宣佛号,颂佛经。
狂暴的人潮人海,渐渐平静。
没有人能理解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安静,少年不能理解,七指大师不能理解,老妇少女不能理解,如果上苍正在俯瞰着人世间,大概也无法理解。
因为恐惧,所以愤怒,少年此时疲惫了,人们的恐惧似乎也渐少了,所以不再像先前那般愤怒?或者他已经杀了足够多的人,人群因而被震慑住?
还是说因为他一直在杀人,所以人们要杀他,此时他不再杀人,所以人们也不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向前冲,来杀他?
少年从血泊里走过,用余光看着那些死者和伤者的脸,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人群里无数民众的脸。
那些脸都很普通,然而这些脸都有自已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已的故事,而很多人的故事在今天结束,因为死亡而结束。
人群在他身前渐渐分开,就像大海分开一条通道。
少年背着孩童在人群中疲惫地走过,血水顺着他的发丝不停地向下嘀,早前的血水已经凝固,让他的头发粘在一处,看着很是狼狈。
看着他和他背上的魔鬼的儿子,人们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绝大多数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半数人的脸上夹杂着庆幸,少数人的脸上依然残留着愤怒,但无论情绪有怎样的差异,他们看着少年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那是看着异类的眼神,在人们的眼中,浑身是血的少年是魔鬼,是冷酷的凶兽。
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少年的脚步声,无数人沉默地看着他,手里依然紧握着铁锹和砖头,眼神里充满了仇恨与愤怒,微微向后仰着的身体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极端恐惧,所有这些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绝对的漠然。
人群如海渐分,夹道不是为了欢迎,而是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如同荒原上的羊群,在送一头学会吃羊、最终变成恶狼的羊离开。
这大概便是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少年把沾着血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伸到肩上,轻轻拍了拍孩童的小脸。
一道强大的气息已经已经很接近自己了。
这时,有辆马车缓慢地驶近,来到了人海的后方,拖着马车的十六匹骏马已经累到白吐白沫,快要脱力而死。
一名戴着笠帽、手持禅杖的老僧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当他的右脚落到地面上时,那辆由精钢打铸的马车,竟是弹离地面半尺的距离。
那名老僧手持禅杖,在数十名苦行僧的陪伴下,缓步向着后寺白塔的方向走去。
人们好奇地看着这幕画面,极为礼貌的行礼,猜测着那名老僧的身份,渐渐有个消息在人群里传播开来。
这个世界,佛宗流传极广,人们忽然知道当世之佛降临人间,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纷纷让开道路,跪到两侧,狂喜兴奋地叩首行礼,显得极为虔诚,片刻之后地面上竟全部是斑斑血渍。
老僧缓步行至何处,人海便渐渐分开,如波浪一般,露出海底的沙面,有风自湖上来,老僧身上的袈裟随风轻舞,如行走在海中央。
在人海的那一头,少年持刀杀人,也硬生生在人海里杀出了一道血路,两条意味截然不同的道路,相对而延,终有相会的那一刻。
两条道路终于相会,人海被分成了两边,中间贯通,相看无碍。
老僧看到了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看到了他背上的魔鬼的儿子,看到他在挽弓。
少年看着了袈裟轻飘的老僧,看到了他手中的禅杖。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缓缓落下禅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