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是饿了,这山珍海味乃大补食品,吃了自会助长许多内功!”
东方若萍接过,只觉喉头一紧,“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口中兀自喃喃说道:
“我怎会吃这人肉?看来你吐鲁浑更是高一层次,我沉香软玉却比你不得。”
又把那片莲女扔还给了吐鲁浑。
吐鲁浑也不客气,伸手一接,便放到嘴边。
这一顿惨吃,直把森孩儿看得心头翻了几翻,险些也呕吐起来。
5
白云山,此刻正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
盘山的石阶,在烟雨之中宛若一条素练,曲曲折折,若隐若现。
白云子手拿一本《玄玄棋经》,正轻声吟道:
“夫棋边不如角,角不如腹。约轻于捺,捺轻于□。弈有虚实,打有真伪。逢绰多约,遇拶多粘。大眼可赢小眼。斜行不如正行。两关对直则先觑,前途有碍则勿征。施行未成,不可先动。角盘曲回,局终乃亡。直四板六,皆是活棋。花聚透点,多无生路,十字不可先扭。势子在心,勿打角图。弈不欲数,数则怠,怠则不精。弈不欲疏,疏则忘,忘则多失。胜不言,败不语。振谦让之风者君子也,起忿怒之色者小人也。高者无亢,卑者无怯。气和而韵舒者,善其将胜也。心动而色变者,忧其将败也。赧莫赧于易,耻莫耻于盗,妙莫妙于用松,昏莫昏于复劫。凡棋直行三则敌,胜而路多,名曰赢局;败而无路,名曰输筹。皆筹为溢,停路为节。打筹不得过三,淘子不限其数。劫有金井、辘轳,有无休之势,有交递三图。弈棋者不可不知也,凡棋有敌手,有半先,有先两,有桃花五,有北斗七。夫棋者有无之相生,远近之相成,强弱之相形,利害之相倾,不可不察也。是以安而不奉,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易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
白云子诵罢《玄玄棋经》,旋即又拿起一本《自然文集》,复轻声吟道:
太乙初分何处寻,空留历数变人心。
九天日月移朝暮,万里山川自古今。
风动永光吞远微,雨添岗气没高林。
秦皇没作驱山计,沧海茫茫转更深。
这八句话,是仙人马自然所作。所谓太乙,即是太极图,生天、生死、生人、生物,未有阴阳之前,不曾分破的胚胎。到了太极,分了两仪,两仪分了四象、五行,为生生化化之始。在天有了阴阳,在人有了善恶,在世有了乱治,在物有了胎卵湿化,哪里还有无始?
白云子一边想着,一边慢拈胡须。
忽然,白云子的小拇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白云子暗道一句:“不好!”便急忙又找出一本医书。
该书名叫《备急千金要方》。
白云子翻了两页,摇了摇头,脱口言道:
“孙思邈此书,纯系拘谨之作,不知已害了多少人命!”
他急忙纵身一跃,竟已离山而起,来到悠悠白云间。却不知从云间取了些什么,又沉形落回山地之上。
白云子凝视着远方,但见中原的天空尘雾弥漫,云不开,气不爽。
白云子已然看出,在那尘雾茫茫之中,依稀有一绝代佳人,高挑个,四肢修长,三围达标,粉脸含春,眼若流星,脉脉含情,端的一付淫邪面孔。
这是一种什么天象?
白云子丝毫不曾遇到过。
突然,白云子大惊言道:
“冰洞之中出事矣!”
便急乘风势,狂点霞云,倏然间已飞身随气、化云而去。人虽去,尚留袅袅诗韵,于白云山头历久回荡。
吟的是何诗?
所吟乃曰:
云惊卦乱昏乔木,白雾悬危嵩山哭。
风吹江湖岌峰险,古木累累应悲楚。
隐士复闯恩怨界,净是死生别离处。
纵为黄泉哭不闻,皑皑冰川求归宿。
白云子行于天云之上,正疾行时,忽听有人在他耳边若断若续地问道:
“你能把灵魂和肉体合二而一、融为一体永不分离吗?你能把精气调和得十分柔合、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纯朴吗?你能大彻大悟、不受五官的困惑、保守镇静而甘于表示柔弱吗?”
白云子一怔,似乎是听到至高无上的道祖在授予自己静定的力量。
那个声音又缓缓说道:
“大凡深悟‘道’的人,他的谨慎就像冬天赤脚涉水过河时那样逡巡不前,他的神态如同居于危难之中却泰然自若,他的表情宛若吹融冰冻河流的春风,他的厚道恰似未经雕琢的楠木一样朴质天华,他的胸怀就是空旷而博大的山谷,他的气量会使可以容纳一切的浑浑浊浊的大江大河也自叹弗如。”
白云子急忙问道:
“在下学道多年,自以为道学精深,但无以领会何为道者?”
那个声音又缓缓言道:
“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空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无常名,道无常名矣!”
白云子急忙又问道:
“今世江湖多生恶风残雨,在下应该怎么办呢?”
那个声音缓言道:
“希言自然,故再大的狂风也刮不过一个早上,再大的暴雨也下不了一整天。兴风起雨的是谁呢?那当然是天地。天地兴风起雨尚且不能持久,何况人乎?”
那个声音无比柔和,又接着说道:
“所以,‘道’是伟大的,天是伟大的,地是伟大的,人也是伟大的。天地间以此四象为最大,人只居其一也。在这四个伟大的物象之中,人是效法地的,地是效法天的,天是效法‘道’的,‘道’则乃顺乎自然而成法则的。”
白云子还想问什么,那个声音忽然消逝了。
白云子低头一看,只见已经来到中原的冰山上空,却不知因何矮小了许多。他轻轻沉下身形,已能看到冰洞中的一切。
白云子一看不要紧,对面洞中就有个人大吃一惊!
6
白云子刚落到冰山之上,对面洞中,便有人大吃一惊,急忙用力喊道:
“前辈,我是森孩儿——!”
森孩儿这一喊,白云子已然横飞而来,身子一落,便进入冰洞之中。只见洞中一片惨状,不忍目睹!
白云子见森孩儿软卧于地,东方若萍昏死于地,皇甫昭和俏罗裙尸横于地,满地血污已冻成冰体。地上尚有半只人耳、一块肋骨、几段肠子和一只人脚,真乃到了地狱一般。
白云子急忙上前,抓住森孩儿的脉息,所伤程度心内尽知。
森孩儿急道:
“吐鲁浑,抢走了金骨王牌……怎生是好?”
白云子更是惊诧,言道:
“吐鲁浑怎么找到冰洞的?”
“一定是寻着皇甫昭和俏罗裙而来!他见我如此情景,竟也未为难于我,但将金骨王牌夺去了!怎生是好?”
白云子安慰道:
“金骨王牌对于他来说,已用途不大,只怕他会送给冷面杀星、铁笔判官他们。”
又说道:
“我看你经脉尽数颠倒,任转为督,督转为冲,冲转为任。而手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经等等,也天地虚弱。我现在必须带你出去,上嵩山找你的嵩山王师父,共同为你整脉理经,以便让你恢复功力。”
白云子又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东方若萍,迟疑了一下,旋上去拍开她的口,喂进一粒白云丹。
这白云丹非平常道士修炼之药,乃白云子穷毕生药理医行总结归纳,又以云端筋,云中骨、云尾血交合而成。
此时白云子的医术,又非当年李自在一般,而是早已以臻化境、医道通玄。
只见这白云丹一吃下去,东方若萍立时苏醒过来。
她睁眼看见白云子,也是一惊,旋即哈哈浪笑道:
“真没料想,我沉香软玉又恢复二十年的功力啦!”
白云子正声言道:
“我让你拥有这二十年的功力,是叫你能够自己从冰洞中出去。你只要一踏上对面冰山,你这二十年的功力,会立时消失!”
说完,背起森孩儿,纵身飞出冰洞,转瞬便到了冰山之顶。又一点足力,朝着嵩山之上,倏然而去。
东方若萍将信将疑,走到洞口,也是身形一动,便凌空飞起,轻轻地落到冰山之顶。
孰知立足刚稳,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再暗提内力,果然功力丧失殆尽。
后来,东方若萍到了昆仑山,找到了探日老翁。二人以当年观风赏月的劲头,郁郁忧忧,终老于昆仑池畔,竟凝为畔处两座小山,突兀峥嵘。这是后话,不再另表。
单说白云子背着森孩儿,一路直上嵩山。正疾走间,忽听得身边有人呜呜哭道:
嵩山顶上奇峰处,不知何时来故人。
朝夕为霞夜似冷,转瞬却见雪染林。
森孩儿听见,急忙喊道:
“嵩山王,嵩山王!小徒森孩儿特来求见十二位师父!”
白云子也宏声言道:
“哭泣之人,可是嵩山道兄吗?白云子有急事拜见各位王兄!”
又听见另一个声音更是伤心地哭道:
“是咱们哪个徒儿回来了?哟,怎么像是丧失了内力?”
立时,就听见有好几个声音大哭道:
“这……是……怎……么……回……事……?呜呜呜呜……”
先前那个声音又哭道:
“徒儿还领来一个道友,内力武功与咱们不相上下!”
另一个似乎看了一眼,继而哭道:
“怎么不相上下,咱们已达十层境界,那人才七八九成!”
好几个声音又大哭道:
“不对,呜呜!看上去……呜呜!原来七八九成……呜呜!现在……呜呜!最多五六七成,呜呜……”
哭声中还夹带着咽口水、甩鼻涕和打哈欠的声音。
先前的那个声音又哭道:
“徒儿的经脉似手已是紊乱不堪,任脉紫气怎么和督脉亮气换了位置?”
另一个声哭道:
“幸好这紫气和亮气还在心脉之中,否则就彻底丧失内力啦!”
好几个声音一听,旋即哭声更大,边哭边说道:
“那就……呜呜!太好……呜呜!不过啦……呜呜!”
先前那个声音急忙又哭道:
“咱们下去吧,徒儿已经危难临头!”
那几个声音的哭声顿止,过了片刻,又齐声哭道:
“好!咱们还不下去?呜呜……”
随着哭声,十二位嵩山王已经泪流满面地站在了森孩儿和白云子的面前。
7
白云子心道:
“嵩山王的性情,果然与众不同。”
正在想,也不觉耳边有风,眼见已然站着十二位浑身上下早被泪水浸透,又结出碱渍盐花的嵩山王。
看时,竟然都一模一样。
白云子上前拱手说道:
“各位王兄,白云山隐者白云子这厢有礼了!”
一个嵩山王急忙还礼哭道:
“道兄,呜呜!何必多礼,呜呜!一向可好?呜呜!”
森孩儿这才从白云子的背上下来,见过十二位师父。
先前那个嵩山王哭道:
“徒儿身上的天、地、人三元尚在,这就好办啦!”
另一个嵩山王哭着纠正:
“三元指的明明是三光之元,日、月、星也!”
其他嵩山王一起哭道:
“四象化行全籍土,三元八卦嵩山王?三元者,三才也,其在天为日、月、星之三光,在地为水、火、土之三要,在人为精、气、神之三物也。”
先前那个嵩山王哭着又言道:
“对,呜呜!对!三元还指三丹田!”
其他嵩山王听罢,一边点头,一边又都哭道:
“炼精壮气而成者,叫人元;炼气化神而成者,叫地元;炼神还虚而成者,叫天元!呜呜,这样解释,呜呜!加在一起,呜呜!就全而又全啦……呜呜!”
先前那个嵩山王一摆手,哭道:
“咱们站在旁边哭自己的,快请白云道兄为徒儿医治吧!”
果然,十二位嵩山王哭声低了许多。
白云子向十二位嵩山王笑道:
“还请各位王兄以内气布于四周,以助我力!”
立时,白云子感到周围内气充沛、饱满。看森孩儿时,衣衫已被内气鼓荡开来,煞是好看!
白云子把住森孩儿的脉搏,徐徐言道:
“森孩儿少侠已是寒透骨肌,迟停脉息,淫浸任督,空锁丹田。我看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可缓解。”
白云子取出一只三足两耳的精巧小鼎,布气于掌,轻拍腐木,便将微火点燃。又从药袋中取出炙黄芪、人参,并配以少许粳米、蜂蜜,又向十二位嵩山王借来无根眼泪。
顷刻之间,鼎补正气,疗治虚损,适用于劳倦内伤、五脏虚衰等血气两虚的“补虚正气粥”就熬得了。
然而,白云子却眉头紧皱,沉默不语起来。
一位嵩山王着急地哭道:
“白云道兄,莫不是咱们十二人的内气不足吗?”
白云子这才摇头说道:
“并非如此!这‘补虚正气粥’不过是药力外补,倘若有一味既含五毒又克五毒的虫物,才能一次性地使森孩儿少侠的功力全面恢复。否则内力外泄,就会半途而废,或许还异常危险。”
正说着,森孩儿的怀中突然蹦出来那只大蟾蜍,朝着众人“呱呱”叫个不停。
白云子一见,大喜言道:
“真是宝蟾,罕见的盖世玄妙毒物啊!”
上去只一抓,大蟾蜍竟然丝毫不躲闪,也不扑咬,任凭白云子抓个正着。
森孩儿迷迷糊糊,见状大惊,叫道: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白云子摇摇头,蔚然说道:
“少侠有所不知,像如此之大的蟾蜍,已是三界之外的神物,自然功效非凡。但这只大蟾蜍,却又有别于三界之外的神物。观其色泽,显然颇具盖世内力,似乎与少侠身上的内力,同出一辙。想必是长年生活于少侠怀中的原因。”
森孩儿惊然叫道:
“晚辈绝不可以吞食这只宝蟾,宁肯再也恢复不了内力武功!”
白云子“唉”了一声,放开了宝蟾。
十二位嵩山王齐声哭道:
“真是宝物,罕见之宝物啊!呜呜,呜呜呜呜!”
宝蟾睁着两只大眼,看看白云子,见他急切而惭愧地也看着自己;又看看十二位嵩山王,见他们兀自泪水不断,呜呜有声,哀情惊天,悲色动地;最后,宝蟾又转头看看森孩儿,发现森孩儿两眼红肿,冲着自己使劲摇头,意思似乎是: “万万不能!万万不能!”
宝蟾心里暗道:“看来事情紧迫,也只有我才能救主人了!生虽舍,但义却存。”想到这里,宝蟾决心已定。它再次仔细看过森孩儿,又望了望正在沸滚中的三足两耳小鼎,见鼎内冒出的阵阵香药之气,袅袅升腾,经久不散……
白云子和森孩儿看那大蟾蜍时,只见大蟾蜍的两只眼内,竟然也涌出两滴晶莹的东西。
突然,宝蟾的身上紫气暴射,银光闪烁,众人惊得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大蟾蜍。
森孩儿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平常从不见有银光出现!”
再看时,森孩儿突然大惊叫道:
“万万不可……”
只见宝蟾已然凌空飞起,纵身跳入滚沸的“补虚正气粥”之中。
十二位嵩山王和白云子急忙扑身看去,但见宝蟾早已在旋涡中化为乌有,真是奇中之奇也!
然而,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三足两耳的滚沸的鼎中,一道“汤气”化为水龙,悬空腾起有一丈之高,有如白练当空,倏然飞落入森孩儿张大的口中。
待森孩儿急忙闭口时,但已然晚矣。
十二位嵩山王大声哭道:
“果然义盖俗世,呜呜!义惊天宫也,呜呜……”
这次的哭声,竟不能整齐,想是嵩山王们真的动了哀怜之情。
森孩儿忽然长身站起,双臂微微扶向山岩。便只是一扶,这山岩突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被推出山外,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云子大喜,欢言道:
“少侠的内力,彻底恢复矣!”
只见森孩儿一下子扑到那只曾煮去心爱的蟾蜍的生命的鼎上,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十二位嵩山王见状,也一齐扑了上去,好一阵惊俗骇世的大哭!
哭声中,天空中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乌云密布,山风陡起,旋即下起了一场无比哀伤的大雨。
只见雨点所落之处,瞬间便积成水潭。潭中突然生出成千上万只小蟾蜍,齐声叫着,汇成乐曲,与雷声、雨声交相呼应。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十二位嵩山王听了,大吃一惊,齐声高哭道:
“师父,你老人家可好?既然来到徒儿的山上,何不现身歇息片刻,也好相见团聚?呜呜……”
那个声音又说道: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劣;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至正!”
十二位嵩山王齐声大哭言道:
“谢谢师父教诲,呜呜!嵩山徒儿不敢有忘!”
那个声音续而言道:
“方才的一切,为师均看在眼里。宝蟾仁义贯道,森孩儿侠义通玄,为师甚为欣慰。人世茫茫,贵在无为,其中玄理,务必牢记。为师这就去矣!”
十二位嵩山王大声哭喊道:
“师父,你又要去——哪——里——呜——呜——”
那个声音已是很远,像是已到另一个世界,但所说的话语却清爽震耳:
“为师此去东方玄德宫,与玄德大师论道参悟也!”
正是:
见闻知觉无障碍,老聃玄嘱任往猜。
如鸟空中只么飞,无取无舍藏憎爱。
苦水有波皆净土,火池无地不莲台。
若事应处本无为,始得道秘观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