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水暖雨蒙柳复春,依依夕照景色新。
昨日朽枯休侧目,雁过江船难留音。
1
万卉山,经过了这一场大战,复归宁静。
但在宁静之中,却传来一阵阵悲伤的抽泣声。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
风声,雨声,抽泣声,顷刻间又将宁静打破。
在离万卉山秘功阁左侧不远的花丛中,茉莉已将丈夫芍药深埋于地下,又往坟头上撒了许多茉莉花朵,这才擦干眼泪,冒雨顶风,抖动长裙,狂展身影,消失在下山的路途之上。
茉莉听从了丈夫的遗嘱,遣散了一息尚存的几个庄内仆人。从此,万卉山万卉凋零、百鸟不栖,遂变成一座杳无人迹的荒山。
且不说茉莉依从丈夫临终所嘱,去绛霄宫拜见一念师太,一路历尽千辛万苦,先来说一念师太此刻正站在绛霄宫的拱门之前,面对长天,默然无语,若有所思。
这绛霄宫宫主一念师太,虽说已是白发苍苍,但细看上去,却苍苍白发若轻云之蔽月,神态飘逸若流风之回雪。远望之,面容皎若黎明涌朝霞;近视之,灼如芙蓉出灿波。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仪静体闲,颇有洛神出世之风采。
但又有谁会想到,自一念师太居于绛霄宫之日论起,就早已过古稀之年,虽外表青春不减,可心中却藏满风云。
一念师太看了一会儿,见天色阴沉,转身回到拱门之中,对宫内侍女说道:
“你们都下去吧!”
宫内应声连绵,从里面飘然走出几位少女。只见:
一个个娥眉横翠,粉面生春。
妖娆国色,窈窕动人心。
花钿显现多娇态,剑带飘飘迥绝尘。
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中兰麝喷。
满头珠翠,颤抖抖无数宝钗;
遍体幽香,英飒飒豪气无穷。
说什么楚天美女、西子娇容,
怎比这娇中带刚,柔里更见沉静。
一念师太待侍女们下去后,才转身回到宫中。
她径直来到一把古筝前,坐了下来。
忽见人影一闪,一念师太笑道:
“是天瑛吗?过来吧!”
天瑛这才现形过来,娇言说道:
“师太,还没歇息啊?”
一念师太霭然说道:
“你是来找我吗?却为何问我怎么没有歇息?真是个爱耍小心眼儿的小丫头。在你们展氏三英中,数你最顽皮了!对了,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展天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半晌才喃喃言道:
“我想来弹弹这把古筝……”
一念师太先是一怔,“唔”了一声,继而又嗔怪道:
“是不是又在想什么铁心儿了?”
天瑛脸一红,推着一念师太的肩膀,小声说道:
“师太,你又拿人家开心……”
一念师太微微笑道:
“何必不好意思!机会如若来,千万别放过呀!”
天瑛忽然眼睛一亮,搂着一念师太的脖子,小声说道:
“师太,你觉得铁心儿这人怎么样?”
一念师太呵呵一笑,对天瑛言道:
“自认为好时当为好,莫管别人暗里论!”
一念师太续言道:
“铁心儿我也只是在那次他来找你时,才见过一面,又怎知他的为人品行如何?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天瑛言道:
“是我哥哥天雄、弟弟天成他们,去年到白云山请道,在白云子真人那里遇见的。铁心儿原名叫素不成,是万卉山山主的弟子,后来被翻天大手向世奇抓碎心脏,正巧白云子路过,就把他背回白云山,以白云仙丹金药温化原心,又用了几千种草药重新调理。您说奇不奇,他的心脏竟然又复活了。只是,我听哥哥讲,铁心儿从来不沉湎于儿女私情,真好像是铁了心一样!”
一念师太奇道:
“这白云子我近些年也常听人提起,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医术如此高明,真可以超过一个人……”
“超过一个人?是谁呀!”
天瑛忙问到。
“唉,人海茫茫,岁月漫漫,那已是六七十年前的事啦,还提它干什么!”
一念师太流露出一种无限感伤的神情,又说道:
“如果不是那一次,我也不会在这绛霄宫当什么宫主了!”
天瑛越发不解,说道:
“师太说的是哪一次呀,我知道吗?”
一念师太没有回答,用手轻轻拔弄了一下古筝。
一轮明月已悄悄升在了绛霄宫的上空,洒下许多斑斑驳驳的光影。月光照进绛霄宫,照在古筝之上,显得异常冷清。
一念师太缓缓地弹起了古筝。
天瑛听时,竟然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一念师太忽然动情地随音唱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一念师太一边唱着,一边拨动着古筝。天瑛眼前立即出现了“明月、花影、云水、渔歌、洄澜、鸟鸣、归舟”的景象。
好像江风吹拂,流水回荡。又如风弄花影,纷乱层叠。还有渔舟竞归,江水激岸……
好一幅江南的秀美景象!
忽然,一念师太又垂头弹出首段“江楼钟鼓”,并引吭高歌道: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可知。
荒坟喋血终无古,留记韩凭化蝶时。
竟然全是一念师太临时新编的词句。
如此悲悲切切地唱着,虽与“春江花月夜”等曲心境不符,却别有一番感伤动人滋味。
当弹到第三段“风回曲水”时,已然筝声缠绵。
一念师太又亢然歌道: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梦不醒,何年何地向何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叹万劫苍茫里,碧血干时泪难干。
曲音一转,已然弹出第五段“水云深际”。
一念师太继续唱道:
积得相思几寸深,风风雨雨到而今。
诗唯写怨应同瘦,酒为排愁只独斟。
玉夜梦留珊枕泪,一生身作相思心。
欢时难至常念老,便到黄泉也愿寻。
又已弹到第七段“洄澜拍岸”,曲中似有群舟竞归、江涛拍岸之意境。
却又听一念师太幽幽唱道:
连天风雨闭宫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却无力,阶前点点桂花痕。
绛衣披拂露意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唱毕此段,一念师太才抬头看看宫窗外,只见月光盈盈,无比娇美。
一念师太停住筝声,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月亮,复徐徐歌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倩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次唱的却是宋人苏东坡的词。
2
且说一念师太一气唱完,才回转身形,对天瑛言道:
“天瑛,你道我今夜为何如此激动?”
天瑛惑然对道:
“师太可是因为我吗?”
一念师太点头笑道:
“正是!从你身上,我找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那时不知会有今日之事,故而错过了许多大好机缘!”
天瑛忽然有所醒悟,粲然问道:
“师太取一念为号,难道是……”
一念师太笑而说道:
“小丫头果然聪明。正是由于我心中至今忘不了一个人,才取了这个道号——一念。希望我排除任何的俗世杂念,单就保存这一点点念想。人的一生,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就像我,虽身处绛霄宫,无拘无束,但仍然好似断肠人在天涯一样孤独、寂寞。不过,失去的又总令人怀念,所以虽在一念之中感到有许多孤独、寂寞的断肠之感,但这已是最最值得珍惜的了。倘若我这一生连这一点点断肠之感也没有了,那还活着有何意义呢?”
正说道,月色突然一暗。
一念师太狂纵身躯,来到宫外,向月亮上处看时,正见有两道黑影,从月色间倏然而至。
一念师太惊然对展天瑛言道:
“要出大事了。天瑛,你快去和其他宫女避一避吧!”
天瑛执意不去,一念师太急道:
“这两人均是黑道魔头,几十年不见面了,今夜不知怎么竟找到这里。你留下也无用,何必冒此风险?你再不走时,休怪我不客气啦!”
取下拂尘,冲着天瑛只轻轻一扫,天瑛已然不见。
来的这两个魔头,正是金珠魔丐和塔上鬼魅。
金珠魔丐跑在前面,他一见一念师太,顿时一怔。
塔上鬼魅随在其后,也是一怔。
一念师太面部快速闪过一丝仇恨的表情,却立即上前施礼说道:
“两位是何处高人,怎么会来到我这堪称世外桃源的方外之境绛霄宫?”
金珠魔丐一见一念师太如此美貌,非常像一位数十年前的女侠,便微叱厉言道:
“好面熟的师太,不知如何称呼?原来此处叫绛霄宫,真是个风水宝地!”
一念师太朗声一笑,旋即言道:
“我的道号为一念,我却不记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想必是你记错了!”
再借月光细看时,却见金珠魔丐身上正中剑伤,而塔上鬼魅的肩头也兀自流血。
金珠魔丐哈哈一阵狞笑,沉声说道:
“既然不认识,那就请我们到你的绛霄宫坐坐吧!”
“大师请!”
一念师太平静地说道。
三人进宫坐定后,金珠魔丐沉声言道:
“师太可否到过中原?”
一念师太静然说道:
“一念此生从未离开过绛霄宫。”
塔上鬼魅狞然说道:
“那你可知我们是谁?”
一念师太又是静言答道:
“倒要请教尊姓大名!”
塔上鬼魅怪笑道:
“我乃王和尚,住在乱云寺,江湖上人称塔上鬼魅!”
又指着金珠魔丐,厉声说道: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丐帮帮主,人称金珠魔丐!”
一念师太微微一笑,正声言道:
“请恕一念不理江湖之事,两位的大名,一念还是头次听说。”
塔上鬼魅一捂肩头伤处,厉声说道:
“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等伤好些了再走,师太可允否?”
一念师太淡然说道:
“既然如此,随二位的便吧!”
这一夜,一念师太在自己的卧室内,闭目打坐,始终未眠。
然而到了五更时分,天色已有些微明。一念师太忽然隐隐听到空气中发出有轻微的力道风响。
一念师太一怔,心道:“这个夜行人怎的轻功如此高强?倘若我没有随气化意、力透耳鼓,是断不会听出此人到来的动静的。”
正想着,却见一人已然来到近前。
一念师太目光顿时一亮,急切地问道:
“你是……”
来人也不禁一惊,旋即说道:
“是……是……我是森孩儿!你一定是……”
一念师太急忙一把捂住森孩儿的口,摇头说道:
“我现在道号一念,少侠就叫我一念师太吧!”
森孩儿的眼中不由得涌出泪水,他看得出一念师太这些年所经历的坎坷遭遇。
森孩儿擦去泪水,恭然说道:
“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一念师太“唉”声言道:
“少侠还是叫我师太吧!我已在绛霄宫生活了大半辈子了,今天能够得以见到少侠,真是太高兴了!少侠去拜访五岳山王,已功成圆满,这些我早已听说。少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会找到这偏僻的绛霄宫呢?”
森孩儿缓缓说道:
“我是从龙王峡一路追赶两个魔头来到这里的,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师太。”
一念师太闻听,忙轻声说道:
“可是金珠魔丐和塔上鬼魅吗?他们就在这里!”
森孩儿一怔,既而喜道:
“果然在这里!看来恩师的仇,如今可以报了!”
森孩儿话音一落,便已觉有股阴风倏然射向自己。
森孩儿反手一抄,便抄住几枚阴阳须。
这阴阳须正是塔上鬼魅的独门暗器。
森孩儿轻纵身影,已然冲到宫外。月光下,塔上鬼魅和金珠魔丐,正恶狠狠地站在面前。
面对害死师父玄机子的仇人,又何必心慈手软、讲什么礼数呢?
就见寒光一闪,森孩儿已然长身扑向两位恶魔。
金珠魔丐与塔上鬼魅是当今黑道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即便是玄机子在世,也无法与其中之一相比。而二魔联手,恐怕冷四方在世,也很难应付。
但森孩儿今非昔比,他闯入江湖,正是为了寻找他们,以报恩师之仇,为正义扫清障碍。
金珠魔丐不等森孩儿扑到,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透心魔针。塔上鬼魅更是手握阴阳箫,放在嘴边。
森孩儿身形已跃于空中,口头兀自对一念师太喊道:
“师太,小心阴阳箫——!”
话音中,三人已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