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坚持着,他要等到婉娘和文清来了才能飘走。
过了很久,门外叮叮咚咚的铃声由原来的悦耳动听变得急躁不安。房间外面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吸力拉着沫儿飞出去,沫儿绕着柱子飘来飘起,坚持不肯离开。
可是他无处着力,房间外的吸力越来越大,沫儿想,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沫儿觉得越来越没力气,他缓缓地朝窗子飘去。突然,屋外的铃声停了,拉着沫儿飘走的力量也没了。沫儿用尽全力,飞身扑到坐在地上的那个沫儿身上,挣扎了好久两个沫儿才合在一起。
沫儿醒了。
天色已经黑了,沫儿发现自己靠着一根柱子坐着。手脚并没有被绑起来,可是除了眼睛,似乎全身都动不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落在沫儿的脚前。沫儿使劲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记忆只到他在三楼红姨的门口偷听之际,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沫儿没有一点印象。
婉娘和文清怎么样了呢?是被抓起来了,还是回闻香榭了?阿曼姑娘在哪里呢?
沫儿头疼欲裂。
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趁着月光,沫儿终于看清了。这是一间高大空旷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插着一支剑,旁边竖着一个符幡。房屋周围开有八扇窗,不知怎么设计的角度,八扇窗中都有月光照进来。看样子不像是寻常的房屋,倒像是个封闭的祭台。
沫儿试着活动下手脚,发现身体犹如死去了一样,一动不动。透过八个窗子照过来的月光光柱越来越长,光线也越来越亮,每过一会儿,月光便离中间的八仙桌近一些。
月光发出一种炫彩的冷光来。八个光柱缓缓地延伸,最终重合在了一起,在八仙桌上形成了一个放射状的光斑。
房间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红姨走了进来,原来还在闲情阁。红姨后面,却是沫儿的老熟人——元镇真人。沫儿立刻意识到不妙。
红姨走过来,把手伸到沫儿的鼻子下面,沫儿连忙屏住呼吸。
红姨道:“这个小孩真的有用?还需要真人费这么大的功夫?”
元镇真人叹道:“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这次多谢红姨。”
红姨笑道:“真人说得哪里话!真人帮我赚了这么多钱,我帮真人也是应该的。”
元镇真人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四周的月光,道:“时辰到了,你先回去吧。”
红姨轻笑着道了个万福,退了出去。
元镇真人登上八仙桌,挥动长剑,光柱从四面八方照到他身上,惨白惨白的,四周没有一点影子。符幡开始猎猎抖动,一阵阵的铃铛声响了起来——这次却不是一个,而是很多铃铛一起在响。
沫儿不知道怎么办,只有沉默着,当自己死了,就像现在元镇真人认为的那样。
符幡响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外面的铃声也渐渐地住了。元镇真人惊奇地“咦”了一声,重新挥动长剑。但这次,周围一片寂静。
沫儿看到,元镇真人的额头亮晶晶的,眉头紧锁,仔细检查了长剑,又去查看符幡。
门又一次开了。婉娘娇脆的声音传了进来:“需要婉娘帮忙吗?”
元镇真人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一言不发,跳下八仙桌,捡起长剑重新跳上桌子,挥舞起来。
婉娘叹道:“时辰已经过啦。”月光的光柱渐渐缩短,原来重合在一起的光斑已经慢慢退开了。
元镇真人丢了长剑,脸色苍白,咬牙切齿道:“真是天要灭我!”
婉娘回头道:“唉,在人间待得久了,还真不习惯不点灯呢。文清,把灯点上吧。”
文清跑进来,看一眼坐在地上的沫儿,把西北角一处大的犀角灯点着了。
元镇真人愤怒地绕着圈子奔走了几个来回,停下了盯着婉娘,恶狠狠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婉娘无辜道:“我还要问真人呢!怎么我的小童会死在这里呢?”
文清大惊,过来抱着沫儿抽泣起来。沫儿眨了眨眼睛,文清一愣,叫道:“婉娘,沫儿没死!”
元镇真人惊叫道:“不可能!”往沫儿这里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面如死灰,颓然坐在了地上。
婉娘笑道:“当然没死,他还欠我十年的卖身契呢,哪能那么容易死?”
元镇真人苦笑了一声,道:“你又赢了。”
婉娘道:“真人高看婉娘了。我本来就没想同你比,哪来的输赢?”
门口一阵脚步声,红姨推门走了进来,一看到婉娘和文清,吃了一惊,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婉娘冷笑道:“我还没问你我的小童怎么样了呢,你倒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说呢?”
红姨看看元镇真人,又看看沫儿,随即笑道:“这是个误会。”
婉娘道:“这个误会可就大了。从头到尾,红姨设计个圈套给我,是不是?”
元镇真人道:“这事是我做的,和红姨没什么关系。”
婉娘笑道:“元镇真人还真仗义!——我还以为真人在公孙小姐那件事后,真的回了云梦了呢,原来躲在闲情阁。”见元镇真人双唇紧闭,婉娘道:“真人,我倒想听听,你是如何算计我的小童子呢?”
元镇真人冷笑道:“身为败者,还有什么好说的?”
婉娘莞尔一笑,道:“其实真人想要我这个小童,大可亲自去闻香榭里求了来,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呢。”说着,看了看窗外皎洁的月亮,自言自语道:“今夜的月亮可真圆啊。已经子时三刻啦。”
突然转头对元镇真人道:“卫老夫人、林萍儿,还有那几个在大火中丧生的人,魂魄都在你这里吧。”
元镇真人脸色大变,半晌才道:“什么魂魄?”
婉娘笑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真人就不用隐瞒了吧。”
元镇真人将手中的剑重重地丢在地上,冷哼道:“我自认为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你怎么会发觉了呢?”
婉娘看到文清还在替沫儿揉搓手脚,就丢了一小瓶子花露过去,看文清给沫儿搽了,才笑道:“事情太巧了。七月七我到城外采露珠,就碰到了小凤被抓,还捡到不知道是小凤还是家丁丢下的手绢;隔了两天,闲情阁就去了我闻香榭定香粉;我一时好奇,扮作李公子来闲情阁玩儿,就正好救了小凤。真是巧,巧的不得了啦。”
元镇真人哼了一声,道:“这些也不算什么,你怎么知道那几个魂魄的事儿?”
“是的,”婉娘嘻嘻笑道,“本来我也一向自诩聪明,没想到自己掉进了圈套。小凤到了我闻香榭,正好机缘巧合,制作解语花露的材料刚刚齐全,我就顺便治好了小凤的哑病。”
“结果小凤喝了解语花露,就吐出来一堆虫子来。我本来以为,是红姨想要阿曼姑娘的眼睛,所以毒哑了小凤,可是看到这个情形,我觉得以红姨的本事,似乎还难以驱动怨魂来做这件事。刚巧那天晚上,我的另一个傻小子,”她回头看看还在照顾沫儿的文清,接着笑道:“这傻小子说,事情真是太巧了!这句话提醒了我,这么巧的事情可真是不容易碰到,要不是老天想让小凤复原,那就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元镇真人冷哼道:“你能做成解语花露,我可不知道。你不要自作聪明。”
婉娘拍手笑道:“那看来是上天想让小凤康复了,是不是?”
红姨在一旁冷冷的,一言不发。
婉娘笑道:“红姨难道没听说卫家那场大火吗?”
红姨道:“卫家的大火和我有什么关系?”
婉娘道:“这么大的火,洛阳城里这十年都少见,听说烧死了好几个人呢。卫老爷、卫夫人,红玉晴川两个小妾,林萍儿,还有两个奴仆,一共七人,都死啦。我看她们死的可怜,便想替他们超度,可是找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找到他们的魂魄。这些个人,相互怨恨,绝对不会一个晚上就魂飞魄散。那他们的魂魄上哪里去了呢?”
婉娘长叹了一声道:“找不到我也没办法,只好听任他们去了。可是看了小凤吐出来的东西,显然是有高人将魂魄的怨气锁在茶水里给小凤喝了,如果小凤变哑只是普通的哑药,喝了我闻香榭的解语花露,怎么会出现如此妖邪的景象?”
元镇真人道:“人算不如天算。连老天爷也不帮我。”
婉娘感慨道:“我有时真佩服真人的勇气。你凭什么认为老天会帮你呢?”
元镇真人辩道:“先前我用生魂修炼,你说违背天道;现在我用死去的魂魄,你还有什么话说?”
婉娘颔首叹道:“你用了死去的魂魄,竟然就认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是遵从天道了?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不过,” 婉娘微笑道,“卫家的大火是怎么回事,真人能否给我个解释?”
元镇真人冷瞥她一眼道:“你在现场,还来问我?”
婉娘笑道:“这么说,当时元镇真人也在现场了?可惜啊,婉娘功力不够,竟然没有发现,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找元镇真人叙叙旧。既然元镇真人也在现场,那我就更有理由怀疑,卫老夫人软骨散的来历了。”
元镇真人喝道:“你东拉西扯的要说什么?我把你的小童掳了来,是我不对,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保证以后离你闻香榭远远的;如果不肯,你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收了去吧。”
说到最后,竟然是向婉娘示弱。婉娘显然没想到元镇真人这么说,愣了一下,撒娇道:“师兄,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我不过是想把事情搞清楚罢了。原谅又怎样,不原谅又怎样?我还能把师兄你吃了不成?你还不如痛痛快快告诉我罢了!”
文清听婉娘叫元镇真人“师兄”,不禁一呆。
元镇真人盘起腿,闭目打坐。
“师兄,”婉娘娇笑道:“我猜想,卫老夫人的软骨散是你给的了?你告诉林萍儿,我那里有出血菌,并让她搬出你的名号让我卖给了她;同时又给了卫老夫人软骨散,告诉她用法,让她下毒,是不是?”
元镇真人不出声。
婉娘道:“你不出声,我就当你默认了。我想,是不是在生魂修炼被我撞破之后,你就开始策划这件事了?”
元镇真人如泥塑的一般。
婉娘叹道:“师兄的聪明和远虑,婉娘自愧不如。也不知道你怎么了解到她们之间的恩怨,你假装同情林萍儿,给林萍儿指出了一条复仇之路;又趁机接近卫老夫人,将软骨散给了她,这样,两人同时下手,造成了卫家一场大火烧死七人的灾难。”
元镇真人五官抽动,恨恨地道:“好,如此便不瞒你了。我计算好的,这场大火本来应该死去八人,正好合上八方之势。而且这些魂魄不同于生魂,她们自身仇怨极深,卫老夫人处心积虑想杀死其他小妾;晴川红玉恨卫老夫人,也恨林萍儿;林萍儿要杀了卫老夫人为姐姐报仇;那两个被烧死家仆,正因为职位之争斗得死去活来,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一个在酒里下了毒,一个在菜里下了毒;我收了他们的魂魄来修炼,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个个将戾气对准我。可是最关键的一个人物,却被你带走了,致使我多天的努力几乎功亏一篑!”
春草。沫儿虽然仍不能动,但头脑异常清醒。那天晚上,他们救走了春草,本来应该死八个人的,死了七个。
元镇真人继续道:“那个春草,是这八人中最无辜的一个,她要是死了,怨气将最深,足以将其他魂魄的怨气压制住。可是……”元镇真人的胡子抖起来了,“因为你横插一杠,带走了春草,我只收了这七个魂魄,”
婉娘盯着他,缓缓道:“我再叫你一次师兄——师兄,就这样你还敢抱怨老天爷不帮你?”
元镇真人怒道:“这些人又不是我杀的!是欲望杀了她们!而我,只是利用时机罢了!天下毒药大把,别人怎么不用来杀人?”
婉娘叹道:“好吧,我们不来争论谁对谁错了。你收了七个魂魄,总归还差一个,而且这个必须具有特殊能力,要能够压制这七个魂魄的怨气,所以你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我的这个小童,是吧?”
元镇真人又开始闭目打坐。
“说实话,”婉娘道,“前天我扮作李公子来闲情阁时,真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的故事。我只是好奇那个小哑巴小凤和阿曼姑娘。可是来了一趟,我就发现了一些不正常。”
元镇真人猛地睁开了眼睛:“你那个时候就发现可疑了?”
婉娘道:“我在前面的草堂里,看到了一串铜铃铛;到了后面,七座草堂,依水而建,占据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方位,竟然暗合北斗之势,而且各个草堂都挂有一串铃铛。和灵玉姑娘聊天时,听说这草堂是近两个月才修建的。我这才觉得,闲情阁有高人。”
红姨冷冷道:“这是闲情阁,不是闻香榭,我愿意怎么装饰,就怎么装饰,还需要谁批准不成?”
婉娘笑道:“红姨当家做主人,当然有权说这种话。元镇真人收了七个魂魄,分别镇在七串铜铃铛里。要是别人就罢了,可是我的小童沫儿偏偏是一个极古灵精怪的孩子,他告诉我说,他听到铃儿响,就觉得不安。我这才发现铃儿有古怪。除了庙宇祠堂,有谁家会在每个门口挂一串铜铃铛呢——可惜我发现的晚了,等我想明白了,沫儿已经失踪啦。”
元镇真人道:“哼,我帮红姨修建闲情阁,原也是有备无患。要不是你先毁了我的生魂阵,又救了春草,这闲情阁的阵法本来不用启动的。小师妹说是不管世事,一心卖香粉,看来见识和能力可都大大增强了。”
婉娘笑道:“师兄过奖。小凤一事,原本就是个专门对准闻香榭的圈套。目的呢,就是利用我的好奇心和沫儿文清的善良,引诱我们来到闲情阁,在七月十四日晚上将沫儿捉了。等我找到这里,时辰已过,师兄修炼好了,沫儿也已经死了,我打又打不过,还能怎么着?”
月亮又大又圆,银色的光辉从窗口洒进来。婉娘道:“师兄掐算的时辰可真准啊。中元节鬼门大开,阴气最重,如果沫儿刚才要是死了,他的魂魄不止能够压制住其他七个铃铛里的亡魂,还可以吸收其他鬼魂的阴气,真是一举两得。”
元镇真人道:“这个小童沫儿有什么好?小师妹既然无意修炼,留着他有什么用?可怜我还厚着个老脸,以为出手捉来了,你念在我们师兄妹的情分上,便做个顺水人情送了我罢了,哪知你竟然偷偷做了手脚,不惜和我撕破脸皮!”
婉娘叹道:“师兄,你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而不把别人当人看。你也活了几……几十年了,人间的情意竟然没学到一点儿。”她回头看了沫儿,抿嘴笑道:“这小子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的,他又懒又馋,牙尖嘴利,一张嘴就能噎死人,可是他是一个小生命,不是东西,说送给谁就送给谁。”
沫儿给了婉娘一个大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