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一怔,听大汉骂自己小杂种,顿时恼了,抖了抖衣服,顺手把玉鱼儿丢进荠菜中间,然后蔑了大汉一眼,口齿伶俐地说道:“你这么厉害作什么?这地方是大唐李家的,又不是你家后院!你丢了东西,别人就来不得了?你那只眼睛看到我捡了?别看小爷穷,你的破烂东西我还不稀罕呢!哼,瞧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不是偷的就是抢的罢!”
大汉只道小乞丐吓唬一下就好了,没想到他答的一套一套的,还将自己问了个哑口无言,一时气结,伸手来抓沫儿。沫儿虽然瘦小,却十分灵巧,往旁边一闪,大汉抓了个空,脚下一滑,趔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沫儿趁机往回跑。
到底步子小些,又要顾着衣襟里的荠菜,跑了一段,大汉便又追了上来。沫儿正在想如何摆脱大汉,可巧前面来了几个游玩的人。
沫儿站住,将荠菜连同玉鱼儿一同倒进旁边的草丛里,又快速抓起一把荠菜,将玉鱼儿盖了个严严实实,回头对着大汉叫道:“舅舅饶了我吧,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大汉抓到沫儿,只管劈头盖脸地打来,沫儿将脑袋狠狠地顶向大汉的腹部,脸上却是眼泪鼻涕儿齐流,边哭边说:“舅舅,我们家的房产不要了,看在和我娘兄妹一场的份上,您放过我罢……我娘都死了!都给您罢,我不去告官啦!”
旁边有游人停了下来,围观议论。
那大汉又惊又气,只顾“小杂种”“打死你”地骂,下手更快,沫儿眼角很快红肿,本来就烂的衣服也被撕去几块。
沫儿趁机拖了长腔,凄声叫道:“救命!我舅舅要打死我了!”
一老者看不下去了,喝道:“住手!哪有这样打孩子的?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讲?”
大汉扭头啐道:“关你何事!莫听这小子胡说,我根本不是他舅舅!”
沫儿不等那大汉说完,哭着对老者说道:“我爹娘死了,舅舅想要我家的房产,非要说我拿了他的玉佩,要我把房子折给他,我不肯,他便追着打我……”说罢只管嘤嘤哭泣。
大汉大声辩道:“我的玉佩丢了,他捡了去,却不承认!——我不是他舅舅!”
那老者见大汉一脸凶相,本来对他刚才的态度有所不满,又看到沫儿哭得鼻一把泪一把的,再说舅舅哪有乱认的?便认定是大汉说谎,斥责道:“亏你还是长辈呢,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来!”其他游人也纷纷指责。
老者转向沫儿道:“好孩子,不用怕。”
那大汉百口莫辩,再一看沫儿,看似哭得伤心,眼底却现狡黠之色,不禁恼羞成怒,本想抓住沫儿再打一顿,却虑旁边众人阻拦。遂恶狠狠道:“好你个狡猾的臭小子,你敢不敢让我搜一搜?”
沫儿哭道:“舅舅,我真的没拿你的玉佩。”
大汉上前一步,抓住沫儿后颈的衣服把他拎了起来,喝道:“快拿出来!”
沫儿鼻青脸肿,衣衫褴褛,手脚纤细在空中乱舞,越发显得可怜。
众人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大汉。和老者一起的一个白衣秀士说道:“还不快放下孩子!再打我就报官了!”
大汉悻悻然放下沫儿。
沫儿胸脯一挺,昂然道:“没拿就是没拿,给你搜!”说着把全身的口袋都翻过来,一一给围观的众人和大汉看过。
大汉见确实没有玉佩,众人又目光烁烁,一时百口莫辩,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老者帮沫儿理理衣服,和蔼说道:“要不要帮你报官?”
沫儿流泪道:“多谢爷爷和各位叔伯。他是我舅舅,报官总不太好。”众人纷纷赞沫儿识大体,便渐渐也散了。
那大汉并未走远,还在前方草丛中四处寻觅。沫儿呆立了片刻,突然飞奔,追上大汉,说道:“喂,你是骑马来的吧?你那马儿太烈,今天不要骑了!”
大汉回身,呵斥道:“滚开!”
沫儿站住,盯着大汉的背影,赌气道:“哼,别怪我没提醒你。”
沫儿回去将荠菜重新拢起,将玉鱼儿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这才起身。一抬头,又看见先前丢他杏壳儿的黄衫女子站在左边一蓬荆条处抿着嘴儿笑呢,少年仍还跟在她身后。
沫儿见她笑自己,只当是满面血污太过狼狈,遂扭过头轻哼了一声,跳上官道,准备回去。哪知那女子和少年竟然跟了过来。
此时已临近中午,道路上行人渐少,黄衫女子步伐加快,和沫儿并排走在一起。沫儿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并不在意,只管走自己的。
“他活不过未时啦,是不是?”黄衫女子轻笑道。
沫儿顿了一顿,却不接腔,脚步更快。
黄衫女子也跟紧了,道:“哟,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来不及啦。”
沫儿站住:“你胡说什么?什么来不及?”
黄衫女子淡然道:“还有谁?小五的娘,小五,来不及啦。”
沫儿顿时胸口一阵拥堵,泪光在眼眶里滚动。
黄衫女子叹道:“唉,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说着,怜惜地摸了摸沫儿的头。
她的手很软,袖子里飘出一种幽香,让沫儿觉得很舒服。沫儿呆了一下,倔强地打掉她的手,并生生把泪水堵了回去。
“我要回去了。”沫儿冷冷地道,“我不认识你。”
黄衫女子眼波流转,吃吃笑道:“小兄弟,不是我要跟着你,是我的东西还在你那儿呢。”
沫儿冷笑道:“你的东西?老天爷给的东西,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黄衫女子还是一脸笑意,“那个玉鱼儿,是我闻香榭的东西,在鱼尾底部,有闻香榭的镌刻呢。那张龙是个市井无赖,竟然趁我不注意偷了去。”
张龙自然就是刚才那个打沫儿的大汉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记得沫儿的提醒呢。
沫儿白了她一眼道:“我不知道什么闻香榭,也没见过玉鱼儿,老天爷给的就是这些荠菜,荠菜上面可没打着你的名儿。你若想要,我就吃亏分你一半,就当积德行善了;你若不要就别跟着我,耽误我中午包饺子,我还想好好地过个三月三哪。”
黄衫女子嗔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
然后莞尔一笑,道:“要不我们做个买卖如何?”
沫儿道:“我一个小叫花子,那有本钱和你做买卖?不做不做!”扭头不听。
黄衫女子盈盈笑道:“玉鱼儿给我,你可以住在闻香榭,而且我答应你三件事,如何?”
沫儿哂笑道:“真是好笑,我又有什么事情要求你的?什么闻香榭闻臭榭的,我才不爱去呢!”
黄衫女子笑意更浓,俯身在沫儿耳边悄声说道:“在闻香榭,至少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当做怪物或者妖孽。”
沫儿垂下眼睛,置之不理。
黄衫女子并不着急,微笑道:“好吧,我走了。如果你想明白了,就到城里修善坊的闻香榭找我。”招手让站在远处的少年跟上来。
那少年仍抱着个白色瓶子,背上多了几个包裹,包裹发出浓郁的花香,里面好似装的都是花瓣。
黄衫女子从其中一个包裹中抽出一条鹅黄色的手绢来,手绢正中用金色丝线绣了一条金鱼,旁边用红线绣着“闻香榭”三个字。“拿好这个,到时不管我在不在,都有人会安置你。”说罢将手绢塞到沫儿手中,飘然而去了。
沫儿双手提着衣襟,看着左手中的鹅黄绢子,一时不知怎么才好。有心想把绢子丢了,转念却想,这绢子用料精细,用来包裹那个玉鱼儿倒是刚好。
眼看已到正午,沫儿匆匆回到自己藏身的破土地庙,换了先前的干净衣裳,把玉鱼儿用绢子裹了藏在土地爷泥像的后脑勺里,又找了条破口袋把挖的荠菜装了,这才赶往小五家。
不知道小五的娘怎么样了,也许已经去世了……小五肯定很伤心……就把那个玉鱼儿当掉吧……可是那个玉鱼儿上有闻香榭的镌刻,会不会被官府抓起来呢?……沫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跑得飞快,一会儿就看到了小五家门口的大柳树了。
一条小溪从邙山喷涌而出,斜着汇入洛水,也将村落划为两半,西边的是郭庄,东边的是刘庄。小五家就住在城外集市附近的刘庄村头。
小五家的门敞着,沫儿叫了几声,见没人应,便自行走进堂屋,却发现堂屋空荡荡的,小五和他娘都不在,早上盛麻花的篮子还放在床头的桌上,里面的麻花却一根也没有了。
沫儿突然想到黄衫女子的话:“小五,小五的娘,来不及啦。”
沫儿晃晃悠悠出了小五家,斜靠在门前的大柳树上。天空蓝得耀眼,太阳光很强烈,照在身上有一种不正常的暖。沫儿心想,那些光线是不是能够吸取人的灵魂呢,因为他觉得,他的灵魂已经被吸走了,只剩了一具乏力、倦怠的躯壳。
一群吵嚷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农夫带着几个人往小五家这个方向走来。
“大爷,您看,就是这所宅子,临近集市,去城里也方便,你给看着开个价?”农夫点头哈腰地对领头的一个身着胡服的人道。
沫儿想起来了,那个农夫是小五的叔叔。
沫儿冲过去,大声叫道:“小五呢?”
农夫回头看到沫儿,不耐烦地说:“小五去长安学徒啦!”
沫儿不服气道:“小五的娘刚死,小五就去长安啦?他还要回来呢,你怎么卖掉小五的房子?”
农夫皱眉骂道:“你从哪里蹦出来的?哦,你是……”
农夫抓起门旁的一把大扫帚,朝沫儿挥了来:“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次咒死我家耕牛的那个小乞丐!别是小五的娘也是你咒死的吧!你这个小妖孽!别逃!……”
沫儿逃回了他的小破庙。荠菜已经不记得丢在哪里了,脸上被扫把划了几条血痕。这倒没什么,可是他的衣服袖口被撕破了。
小五的娘会死,在沫儿见到小五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他除了帮小五去骗一篮麻花满足他娘的最后愿望,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小五走了,他却不知道。
衣服会被撕破,他也不知道。
沫儿换上小乞丐服,把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用油纸包了,然后坐下。
方怡师太说:“沫儿,不要哭呀。哭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要高高兴兴地继续活下去。”
方怡师太说:“傻孩子,你知道就好了,别说出来。世人都被蒙了眼,你说了真话,他们却会认为你是怪物。”
方怡师太说:“世上有坏人但也有很多好人。你不能因为一两个坏人就也做坏人。”
方怡师太说:“唉,我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但现在你是我的孩子呀。”
方怡师太说:“你看,我给你做了新衣服啦。你穿上我瞧瞧。”
方怡师太说:“孩子,我要死了,不能护着你了。离开这里吧,以后你要自己生活了。”
沫儿一向很听方怡师太的话,方怡师太说让他不要哭,他就不哭。今天他也没哭,可是眼睛很不听话,不停地流出一些咸咸的水珠,弄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儿也不能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小五的叔叔就会来人来把他抓起来活活烧死,就象方怡师太死去那天一样。沫儿擦干眼泪,站起来把包了衣服的油纸包夹在腋下,回身给土地爷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他借住在土地庙里,和土地爷相处了半年多时间,土地爷可从来没嫌弃过他,从来没觉得他不正常呢。
走出土地庙,沫儿又想起了那个玉鱼儿。回身把包着玉鱼儿的手绢取出,塞进怀里。
沫儿沿着小路,又回到了集市上。洛阳人家一直有午休的习惯,吃过了午饭,便不管天热天冷,农忙农闲,总要找地方小憩一下。如今已过午时,有些懒一点的摊贩就收了摊家去歇去;没有收摊的,也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摊位的掌柜随便躺在条凳上,用帕子盖上了脸闭目养神,只留伙计一个人懒洋洋地招呼客人;而客人们也不如上午玩兴浓,匆匆走过,无意在各摊位之前流连了。
王掌柜和大毛的摊点还摆在老地方,沫儿瞄了一眼,溜溜地从摊位后面绕过去。
沫儿半年前来到洛阳,一直在城外讨生活,少有进入城中的。如今既然小五走了,土地庙也住不得了,还不如进城算了。洛阳城这么大,总能过得下去。
心里如此盘算着,沫儿便朝上东门走去。
一个铁匠挑着集市上没卖完的铁叉、铁锹等,走着沫儿前面。将到城门口,扁担后端的绳子突然脱落,上面绑的货物落了地,另一端吃重下沉,扁担倏然扬起;恰巧一辆马车从城门中辚辚而出,扬起的扁担“叭”地一声打在了马头上。马儿受惊,往左一窜,迎头撞在一匹从城外飞奔而来的高头大马的脖子上。那匹马一声长嘶,前蹄站立,马鞍上的人被直直地甩了出去。
事故发生几乎就在眨眼之际,众人目瞪口呆,等听到了从马上摔下之人的哼哼声,才有人跳将起来勒住马,查验伤者。沫儿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芥色绸衣,玄色长裤,不是张龙却是哪个?
那张龙吭吭哧哧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尘土,伸手去抓马辔,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
沫儿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正待转身走开,却见那张龙喉头“咕”地一声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顿时委顿在地。
沫儿大惊,睁大眼睛看着张龙。那张龙兀自吐血不止,眼见已经奄奄一息。沫儿从围观众人的腿缝中看过去,一心盼望这张龙不要死去。谁知张龙恍然间抬头,正和沫儿目光对视,突然象明白了什么似的,满眼惊惧之色,抬手指着沫儿道:“你……你……”一句话未了,气绝身亡。
沫儿心怦怦直跳,害怕异常,大叫一声,转身逃进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