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近尾声,这个冬季格外不凡,先是重耳亡故,之后崤函血战,刚刚站稳脚跟的姬欢终于在岁末解决了几件大事,赵衰胥臣辅政,先軫父子掌军,加上同生共死的赵盾出任邦交大臣,新君班底已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过渡。
春祭临近,如何解决被俘的三秦将成为姬欢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尽管“杀将祭灵”的狠话已经说出,可最近几日上书求情的奏本不断,大意是说,凡事不能做绝,希望国君网开一面。毕竟嬴任好三次佐晋君登基,又在灾年施以援手,算是对晋国有恩,加之当年惠公伐秦被俘,秦人居然礼送回国,这些旧事被一遍又一遍地翻出。
比姬欢更煎熬的是文嬴,这位秦国公主自从听说秦晋或有一战就一直惴惴不安,一边是自己的母国,一边是自己的夫国;一方是自己的阿大,一方是照顾多年的欢儿。更让嬴芷担心的是,秦国领兵之人或许是那个常在梦中相对无语的他——秦国上将军孟明视!崤函大捷喜报传来,一切担心都成现实,百里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均已入狱,只待春祭问斩,嬴芷顿时心如死水,竟比重耳离世还要难过,或许自己内心深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一个将死之人!
“母后,前日我去问了欢弟,看样子还是.还是不行。”长公主姬雪常到嬴芷宫中,她和姬欢都很感激文嬴的照顾,那是他们流浪多年第一次被亲情所关怀。
“哦,我知道了。或许,这就是宿命吧。”文嬴虽是母后,却只比姬雪大了一岁,在文嬴看来,这个虽已为人母,却依然天真豪爽的俊俏姑娘,更像是自己的妹妹。因此,有什么烦心事儿也都会找机会和姬雪说,孟明视之事也没瞒她。
“母后,再怎么说,您也要去看他一眼啊!”
“可上狱重地,像他这样的囚犯,没有国君手谕哪里能进得去?!”文嬴不是没想过去求姬欢,以她对姬欢了解,只要自己开口,姬欢还是会同意的,可该怎么和姬欢说呢?难道说是自己的旧时红颜吗?
姬雪也知道上狱重地,不是谁都能进的,但她宁愿一试。“母后,您不能露面,那就我来,我就不信,他们真敢拦我!”
在姬雪的一再说服下,嬴芷终于同意前往上狱,由姬雪闯关,自己则在车中,不牵涉其中。车驾很快在上狱门前停下,文嬴一席黑纱遮面,坐在车中,没有下来。姬雪跳下马车,径直往里走。晋国牢狱分上中下三等,这上狱所关之人都是罪大恶极,只等斩首的死刑犯。只见两扇十余丈高的狱门上,一边一个狴犴(bian)之相,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狴犴,龙生九子之七,形象老虎,传说其好诉讼)
上狱狱典曾在上军服役,识得来者正是上军将赵衰之妻,当今国君之姐。狱典赶忙上前行礼:“见过长公主!卑职上狱狱典,曾是上军百夫长。”
“我要进去见个人。”
狱典一时没明白其来意,“长公主说出名字即可,小的叫人把他喊出来,这牢狱之地,怎能让公主涉险。”
“我要见得不是狱卒,是个犯人——秦将孟明视!”姬雪有些不耐烦,借着公主身份,抬高了声音。
狱典心中一愣,马上回过神儿来,“长公主可有君上手谕?”
“没有手谕是不是就不让进?我进凤羽宫可从来不需要手谕!”
狱典大概听出姬雪言下之意,拱手正色道:“长公主!晋军军法严明,上狱重地,无国君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属下无能为力!”
“你真要挡本公主的路不成?”姬雪怒火中烧,双目圆睁!
狱典一看这架势,顿时弱势,纠结良久,吐出了几句话:“长公主,我们都是兵卒,私自放您进去,万一君上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啊!这样吧,这上狱属中军管辖,您要是能拿来中军将或中军佐的手谕,我也放行!除此之外,卑职真的无能为力。”
“中军佐?先且居的也行?”
“是!”
“你等着,我去拿给你!”姬雪来了脾气,“拿”字故意拖长了尾音。
姬雪向典狱要了匹快马,不多时便来到了先且居的府邸,门房识得长公主,赶忙前去禀报。
“长公主来找我?几个人?”先且居对长公主总有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当年他奉重耳之命,寻访姬欢姐弟俩,在息国找到他们时,遇上一对刺客,力战之后,被及时赶到的勃鞮相救。但当时的先且居已身负重伤,幸得公主一路照料,才算捡了一条命。两人算是互为救命恩人,谁也不欠谁,可每次见到姬雪,先且居总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有些害怕但又不知怕从何来。
“就长公主一人。”
“哦,那请她进来吧。”
话音未落,姬雪已经走进书房,“好大架子!见你一面还要通报,我见欢弟都不用通报。”
“见过长公主。有失远迎,忘公主见谅。不知公主此来所为何事?”
“我赶时间,不和你兜圈子了;我要去看孟明视,典狱说要你的手谕才能放行。”
“公主,这种事怎可儿戏?孟明视是重犯,非君上手谕不可。”
“我和欢弟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如果我开口,他不会拒绝,这次是不想麻烦他。你放心,出了事儿算我的!”
先且居知道姬欢所言不假,可一时也不敢轻易答应。
“这点儿小事儿你都不肯帮忙?当年算是白救你了!”姬雪嗔怒道。
“好吧,好吧,没有手谕,我送你进去,免得你有危险。”
“这还差不多,那就快走!”姬雪成功说服中军佐,甚是得意。两人两马,一前一后地回到了上狱,先且居看到门口的马车,却并未在意,走到典狱面前交待几句,一班士卒连忙开门引路。而姬雪则从马车上扶下太后。
先且居略感不对,“长公主,这.”
“这什么这,还不前面带路!”
虽然蒙面,但从公主对蒙纱之人的态度,先且居已然猜出三分,没再多言,与典狱一同引路。
“这上狱,有三层,外加一间地牢,白乙丙和西乞术都被关在二楼,孟明视单独关在第三层,有专门甲士看守。”狱典边走边介绍着。
来到第三层,果然有两名持戟士兵把手,见到狱典和先且居拱手施礼,之后在狱典的吩咐下打开了外层牢门,一条一人多宽的窄路通向孟明视的牢房。
“你们都退下吧。”姬雪吩咐道。
“这.”
“有中军佐在这,你们还担心什么?”
“嗯,你们下去吧,有事儿会传你。我在这保护公主,不会有事。”
“嗨!”狱典及甲士应声退下。
“且居,你就在这吧,我们进去。”姬雪哀求地看着先且居,先且居点点头。
姬雪扶着太后向着过道尽头走去,公主明显感受到太后的身体有些微颤,或许是太过激动,又或许是太过悲伤。走廊尽头是一个不大的牢房,三面环墙,一面是木制牢门,每根栅栏足有碗口大小,中间间隔不足一拳,真是插翅难逃。牢房外有一块不大的空地,能容下三人立足。
崤函之战,孟明视身负重伤,被押回晋国已是丢了半条命,这些天军中医士定期查看病情,并开了些草药,加之行伍出身的他也算是生命力顽强,竟慢慢的有些起色。听到脚步声的孟明视缓缓睁开眼,眼前朦胧出现两个身影,其中一人轻轻地摘下面纱,露出容颜。天呢!是她!
“芷儿!是.是你吗!”孟明视突然睁大双眼,起身冲向牢门。没想到这一下用力过猛,身上几处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殷红的血色渗出了白布。
“是我,芷儿来看你了!”嬴芷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孟明视伸出栅栏外的双手,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此情此景,恍如隔世,九年未见,重逢竟在此地,两个苦情人,一把伤心泪!
“芷儿,你瘦了,你瘦了。”
“你.你为什么要来晋国?为什么?!”嬴芷既难过孟明视落得如此下场,又恨他自投罗网。
“君命难违,君命难违啊!”孟明视苦涩地摇摇头。
“是阿大?”
“不说这些,能见你一面,我。。我就无憾了!你知道吗,芷儿,我每年都会去莲花山,每年都会在那个亭子里静静地坐上一天,每次都希望从远处走来的那个人是你!然后我们就像从前那样,你问我哪里是王城,我指给你看!芷儿,我多想回到过去,回到那天。”孟明视说到动情处已然哽咽无声。
嬴芷何尝不惦念着她的情郎,可她不敢回想往事,怕自己难以自拔,孟明视的一番话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窝,压抑了太多太久,一时间都爆发出来,此刻,嬴芷已然泣不成声。
看着眼前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竟哭得像个孩子,一旁的姬雪触景生情,也默默地擦着眼泪,她知道,这或许就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