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欢惊问:“太傅何出此言?难道是姬欢哪里做得不对?”
“君上明鉴,老臣确实才尽于此,难以为继。刚才老臣所讲,实为驭下之术,雕虫小技尔,君上所求,乃治国大道也!驭臣之术,在均势制衡;治国之道,在图王霸之业,在立万世太平,驭下易,治国难!术道有别,二者不可同日而语矣!臣惭愧,非不愿辅佐君上,而是无经世之才,不敢忝列卿位!”说罢,阳处父摇头不止,羞愧难当。
姬欢看出太傅所言不虚,不再强求,“饱学如太傅者,尚且如此,姬欢该向谁求助?”
“君上莫忧!老臣思量已久,今日向君上推举一人,有安邦定国之大才!”
“噢~太傅讲来。”
“此人已在卿位,也曾追随先君流亡,胥臣是也!”
“胥臣?”姬欢知道此人,当年也是追随重耳流亡的家臣之一,但这些年却未曾听闻有何过人之处,竟不甚了解。
“胥臣平时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呆板,可此人绝不简单!老臣与他算是故交知己,说句不托大的话,安邦定国不输管仲,心胸气量可比鲍叔。君上如能用之,实为大晋之福,天下之福!”
“太傅举贤,定不会错!可姬欢不解的是,先君在位时,为何不是胥臣辅政?”
“这个说来话长。先君掌国后,先后由狐偃、赵衰主持政务。狐偃大夫和其兄长狐毛都曾追随先君流亡诸国,加之狐家长女,就是他们的姐姐,许身先君,可谓亲上加亲,故文公回国之初十分倚重狐氏。可是后来,后来。。”阳处父略微迟疑,欲言又止,“老臣不敢妄言,但是先君后期确实疏远了狐偃大夫,个中缘由,老臣也不甚了然。直到去年,狐偃去世,赵衰接替上大夫一职。赵衰大夫是先君最为敬重的臣工,要不然文公也不会把长公主许配给他。上大夫三番五次让位让贤,高风亮节,确为朝中大臣所钦佩。胥臣虽有才干,但终究不及狐赵的资历。”
“然文公对胥臣之才并非不知。怕是要让君上见笑了,老臣太傅之职还是胥臣向先君举荐的。此外,文公后期的改革举措也多出自胥臣之手。”
“如此大才,姬欢定不负之。”
“今日来,老臣亦有一请。”阳处父话锋一转。
“老师请讲。”
“老臣年事已高,早生退意。之前曾向先君禀明,后因事搁置,今再向君上提请,请辞邦交事务,望君上俯允。”
“太傅这是为何?晋国正是用人之际啊!”姬欢对这突如其来的“请辞”,一头雾水。
“君上且听老臣一言。正因为晋国现在需要人才,老臣更要腾出位子以待新人。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虽是太子太傅,却终究是先君之臣,纵观朝野,十卿几乎都是论资排辈,垂垂老矣;如此,少年英才如何有出头之日?臣以为,君上应该留意青年俊才,培养自己的可用之人!”
“老臣主动让位也正是替君上考虑,邦交之职不可小视,君上要物色一位才能出众并且绝对信赖的人执掌。之所以要绝对信赖,是因为晋国传统,邦交之臣手中握有一支秘密军队——各国密使坐探!天地万物有阳就有阴,有明就有暗,有道也自然就有术!邦交之道在尊王攘夷,而这邦交之术则要复杂的多,君上不要小视了这支力量,虽见不得光,关键之时常有奇效!所以,司职邦交之臣才能还在其次,第一位的是绝对忠诚,君上要找自己能够信任的人出任,这份信任不亚于掌军辅政之臣!”
“太傅之言,姬欢记下了!”重耳临终之时,也有嘱托,邦交之职虽非十卿之列,却异常重要,晋国几十年的铺排,安插在诸侯的密使坐探很多已然地位显赫。
“那老臣就告退了!君上选定之后,老臣便将一应事务移交与他。”
送走阳处父,姬欢心中略感沉重,国内世家大族的暗战,国外还有一支需要经营的秘密军队,加上崤函之战后,秦国会是什么反应,这些都需要自己亲自过问。经历了继位、大战的姬欢,精力和体力已到透支边缘,再这样事事亲力亲为,却又摸不着门道,不但自己要垮掉,晋国也将岌岌可危。
几日后,姬欢决定前去拜访胥臣——这位平时看去略有呆板的卿大夫。出了宫门,姬欢和勃鞮一前一后地走着,姬欢一向不喜欢车驾随行,这或许是自幼没在宫中居住过的原因。尽管勃鞮之前侍奉过三位国君,却深知自己的身份,像老仆似的低着头,紧紧跟在这年轻主人的身后。除了他腰中的佩剑,不会再有人想到这位毕恭毕敬的老仆就是当今中原第一剑客!
“勃鞮啊。”
“老奴在。”一个尖细的声音回答道。
“听说你杀过先君,也救过先君。可有此事?”
“老奴惭愧,确有此事。想当年献公暮年,听信骊姬谗言,要追杀两位公子。老奴领命前往蒲城,当时文公正在蒲城。”
“说来听听,你这中原第一剑客,如何失手的?”姬欢早听说这位四朝老臣有着传奇的身事,此时竟来了兴致。
“君上说笑了。老奴久居王城,早已不问江湖之事。那晚确是夜黑风高,我和几名卫士进城后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很快摸到了先君府邸。说来也巧,那可能是我和君上的第一次碰面,当时逼姞夫人正抱着还在襁褓之中的君上与文公在卧室闲谈。”
听到勃鞮提起自己的母亲,姬欢心中一愣,想想自幼丧母,母亲的样子已经渐渐模糊。
“没想到同行的刺客惊动了守卫,我冲入内室时,正赶上文公听到响动向侧门跑去,老奴追至院中,一剑斩下了先君的一段衣袖,眼看就要得手,却被闻声赶到的介之推拦住了去路。”
“介子竟能挡住勃鞮的路?他也精于剑术?”
“平心而论,老奴至今不敢说能胜介子。当时中原江湖,能接老朽五十招的人屈指可数,然当晚我们来来去去百十余回竟未能分出高下,后因形势紧迫,老奴不得不撤离。现在想来,常为介子惋惜,一代侠客,可惜了。”
“是啊!先君托付后事之时,曾说当年放火烧山抱憾终生。”
“其实也不怪先君,当时是.。唉,不说也罢。”勃鞮欲言又止,似有苦衷。
姬欢并未察觉异样,继续问道:“那第二次呢?也是介子救了君父?”
“第二次是老臣奉惠公之命,前往翟国刺杀文公,距上一次和介子过招已有十二年,这十二年间,老朽时时不忘当年之战,出于对剑术的痴迷,也总想能够再次和介之推交手。所以当时接到惠公命令,心中竟有些许快慰。可是赶到翟国之时,文公已经离开,后来才知道,是狐突大夫捎信给先君的。也是那次以后,先君踏上了流亡诸国的道路,现在想来,老奴仍心有愧疚。”
说到这里,姬欢想到了阳处父的话,狐家果然与先君有着不一般的关系,狐突正是狐偃狐毛之父,也就是重耳的岳父。
“祸福相依,先君在时常说,如果没有流亡的磨砺也不会有后来的霸业。后来你在曲沃救过君父,可有此事?”
“感念先君宽宏大量,不仅既往不咎,还留老奴侍奉左右。我将吕省、郤芮密谋反叛之事告知了文公。君上,老奴早年只知忠于君侯,无分对错,做过许多蠢事,这些年仍常常自责!”
“我并无他意!君父曾有言,说勃鞮所为,皆是为君尽忠,为君尽忠即是为国尽忠,为国尽忠何错之有?”
勃鞮心中一阵暖意,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后生竟也能有如此见识。“谢君上。”
“还有多远?”两人边走边聊,已经出了王城很远。
“前面那条街第一户就是了,胥臣大夫一向深居简出,居所一直在这条僻静的街道上。”
“还有一事,搁在心里许久了。”快到胥臣府邸,姬欢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道。
“只要老奴知道的,一定不敢隐瞒。”
“十年前,追杀阿姐和我,刺伤且居的凶手可曾查明?这件事一直是阿姐的一块心病。”
“那年老奴接君上回国后便着手调查此事,从和老奴交手的几个人口音招式来看,杀手应该来自吴越之地,想必是受人指使。我也托江湖上的朋友打听消息,当时确有一些零星线索,但很多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了下文。后来,老奴曾提出亲赴越国一趟,可是.”
“可是如何?”
“可是,先君突然传令,让我不要再过问此事,追凶之事也就戛然而止。”
“君父下的命令,不再追查?”
“不错。个中缘由,老奴也不知晓,当时王室内乱尚未平定,或许是先君不愿为此牵扯太多人力和精力。”
“嗯,这倒也是。”姬欢知道,再追问下去也是徒劳,就此打住了话题,示意勃鞮前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