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的土培好了,坟地的树也栽好了,我们都随了婆婆在坟前跪下,把拿来的纸币点燃,借了风势,一堆纸币燃得很旺,大哥用木棍拨拉着那些纸片。婆婆颤着声嘀咕,你就安安稳稳睡着吧,什么都别惦记,孩子们都回来看你了。听着婆婆的话,更浓的伤感涌上心头,抬眼望去,我看到不远处坡地上的衰草在风中抖得厉害。眼前,灰烬飘飞,似一群黑色的大小蝴蝶在翩翩起舞。也许,亡人真的有着灵魂,他们就依附在这灰烬中,回望曾经生活过的大地,俯视着血脉相连的亲人;也许,在这一刻,阴阳并非两界,生与死的界限模糊……
背面的忧伤
一间房子,黑暗潮湿。靠墙摆着一张床,地中间平放着一块木板,方方正正。有人蹲在木板上,低着头,吸烟锅。有人在墙角站着,手里拿着东西吃。我悄悄溜进房子时,没人搭理我。借着昏暗的光线,我认出蹲着的人是三姨奶奶——奶奶的三妹妹。站着的人却全然陌生。三姨奶奶并不曾抬头看我,自顾吸着烟。我站在门里靠墙的地方,打量着屋里,除了那张床,那块木板,两个人,再无他物。老旱烟的气味越来越浓,有些呛鼻。三姨奶奶就那么蹲着,另一个人一直站着,我也站着。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被什么追赶的人,猛不丁看见了这样一所房子,就跑进来了。跑进来的我,就这样呆呆站着,打量着房子里的一切……
我是被什么追进了一所房子?
嘈嘈杂杂的,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好大一会儿,清醒过来,听清是楼下有人在吵架,女人的声音不绝于耳,又是哭又是骂的,男人偶然骂几句,嗡嗡的。是楼下超市的夫妻。他们习惯于深夜吵起,好多次了。争吵也需要时间,白天他们里里外外忙于生计,顾不得的。
使劲回想刚才梦里吸烟的姨奶奶,也想起奶奶了。我小时候,三姨奶奶经常来家里。小脚,高颧,梳着发髻,一嘴黄牙,那大概是常年吸烟的原因。三姨奶奶家日子过得紧巴,她一来,奶奶就忙着收拾一些东西,比如晒干的几把菜叶,半袋秕谷,两碗杂面,几件旧衣服,装起来,留给三姨奶奶回家时带着。三姨奶奶往往是一手紧紧提了给她的东西,一手拿着她的旱烟袋,嘴里唠唠叨叨说着一些不满意的话,大概就是奶奶家日子好过,还这么不大方,尽给她一些没用的东西。奶奶总是不吱声,跟在一边送她出门,还不时抬手帮她整理衣衫。那时,我们姊妹几个都不大喜欢三姨奶奶来家里,她不像大姨奶奶二姨奶奶,来了就会从大襟衣兜里给我们掏出糖果之类的好东西,还说些逗我们开心的故事。三姨奶奶却不是,她总是一副像谁欠了她什么的样子,拉着脸,说话也没个好口气。我们懒得搭理三姨奶奶,她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奶奶对我们说,你们都不知道啊,日子把你三姨奶奶过成那样了,一堆孩子,家境不好,可亏了她,以前多好的一个人,好脾性,爱讲究,穿啥都好看,一手好茶饭,比我们谁都强,看看,现在成啥样子了,白天黑夜离不开个烟袋。奶奶说着,摇着头叹气……
楼下女人的哭声停了,骂声变得尖利,在静夜扩散开来。我想着那时的三姨奶奶是不是也有很多次这样尖声喊着骂着,发泄着心中的烦闷?好多年不曾见过三姨奶奶了,知道她已经很老了,不再经常到几个姐姐家走动。听奶奶说过,因为家底不行,孩子多,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姨奶奶家的生活境况并没有多大改善,仅是吃饱穿暖而已。奶奶还说三姨奶奶就是个心强命薄的人。
梦里,昏暗的房子,三姨奶奶蹲在木板上吸烟锅,不曾抬头看我,她可是因为记着当年我不怎么待见她?
中午吃饭时,父亲闷闷地说昨天庄里的一个人没了。停了好大一会儿又接着说,好好的,坐在杏树下拣杏核,突然间栽倒在地就去了,太可惜了,应该是好好再活几年的。我们默然。父亲又说,自村后的北山被挖开后,庄里就不太平了,年轻的年老的,好几个突然间就离世了。我想起了村前的南山村后的北山。前两年,说是北山上有丰富的矾石资源,外面的大车小车就开到了北山下,还有几个大腹便便的人也来了,指点江山一样说着石山可以造福村庄的话。炮声隆隆响,北山被炸开了……村里的老人摇着头叹息,却没能力阻止,反映到上面也没人管。后来,炸开的山就那样赤裸着,也没见开采出来什么矿石,村民压根就没得到什么实惠。父亲说的就是北山被炸开这档子事。
父亲吃得不多,放下饭碗,并不像素常那样半躺在沙发上歇息一会儿,他开始在客厅走动。走了好大一会儿,父亲又闷声说他前几天做了个不好的梦,梦见村头的大柳树突然从树干中间断裂了,还有南园子里那些长起来的榆树,全被洪水冲走了。那么粗壮茂密的大树,怎么会从中间断掉呢?父亲像是在对着我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安慰父亲说那只是个梦,别往心里去,大柳树肯定安然无恙,南园子几年前就已经衰败不堪,再不用记着了。
父亲坐下,点起了烟。缠绕的烟圈升起,我看到父亲在瞬间变得苍老,鬓角的白发那么多。我感觉父亲还希望听到我说话,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想,明天就陪父亲回村子去,让他看看老院子,和几个老邻里拉拉话,摸摸村头的大柳树,在上坪地走走,还有木头沟口的老坟地,他肯定记着要去修修的。
她就那么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奖状我给你拿回来了,你看。她抬头示意我往墙上看,我侧脸,果然就看到张贴在墙上的奖状了,不过不是一张,而是好几张。当然我的目光很快就扫到属于自己的那张了,是二等奖。再看,还有一等奖、三等奖、优秀奖,奖状上的名字都是我所熟知的。心里一下就不高兴了,想着自己应该是一等奖的,怎么成了二等。再看她的脸,还是笑盈盈的,似乎很满足的样子。她开口道,你就高兴着吧,明年得一等奖。继而,是她伸手套衣袖的样子,衣服是那件灰底蓝花的中袖衬衫。我嘀咕,你满意我还不满意呢,你大半辈子都是这样容易满足着过来的,我可不像你,该争的还想争……
就醒了。
怅然若失。再无睡意。眼前老是她盈盈的笑脸,还有那件去年夏天我为她买的灰底蓝花的衬衫。
近来想她想得厉害。
对于她的匆匆离开,我们无法接受,思念越积越多。
黑暗里,思绪飘回那一天。
我们赶回去时,她已经被村人按照乡间习俗穿上了生前就缝制好的老衣,端端正正摆放在地上。那一瞬,我想,这样被放着的姿势应该是她愿意的,她活着时是喜欢一应物事具备“端正”的态势的。她的身体下面铺着一层麦草。我们乡间有人出生或死去都有“落草”这样的说法。现在,她是走完一生,躺着,落草了。她的脸上、身上覆盖着白纸,绣花的紫红鞋子隐隐露出了一部分。我轻轻揭过她脸上的白纸,透过迷蒙的泪眼,静静看着这个熟稔的面孔,泛青,有些浮肿,却仍是彻彻底底的慈善,因为虚肿,面颊显得圆润了,额际的皱纹也不太显眼了。用手轻轻抚摸那面颊,冰凉如水。真想用点劲,拍拍,看她能否翻身而起,如以往一样喜滋滋为回家的我们忙乎。
没有奇迹出现。没有。是妄想。
从白天到黑夜,我一直守候在她身旁。没有更多的泪水,只是在无尽的恓惶里想得更久远,关乎她的很多很多。她就那样静静躺着。如深深睡去一般。那么多人在。在她近旁,在她周围。房子里是人,院子里也是人。人头攒动,人影摇晃。有人大哭,有人低泣。有人烧纸,有人燃香。有人喝茶,有人玩牌。不管有多少人,她是主角。尽管她只是躺在那里,不动,也不说。那么多人都是为她而聚在一所乡村的院子里。那些人,亲近的,疏远的,都希望她是知道大家都在的。她大概从来没想过会有那么多人是为自己而聚在一起。那样的场合,她参与过,但别人是主角,她不是。
那天,那座乡村的院落里,所有的人和事都与她生发着关系。人是她的亲人、亲戚、乡邻。事是她的吗?她还能知道这事是她的吗?之前,她经历过多少事啊!每每说起,多得她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有多少,红白事,一桩桩,一件件。
大年里,她是多么热爱并尽情享受着那份喜庆。一家人都被她感染了。生活中、工作中的烦心事都赶跑,欢欢欣欣和她一起过年。
年不是还没过完吗?她何以走得如此匆忙?
恍惚里,看见她才站在场院里那棵老榆树下送我们回城。我们走远了,她还手搭在额头,眯着眼看我们。才过去一天,我们却以另一种方式送她离开。她的路上,不知道有没有寒冷和饥饿?锅台上,还放着她亲手烹制的食物;土炕,还是她烧热的;红灯笼,还是她挂起的……
她定然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离开孩子们,离开人世离开家。没有了她,就不是家。从小,儿女们都这样认为。她守着家,守着一个盈满暖意的家。有家,就有着落。
蒙眬中,似乎看见她穿紫红条绒上衣,蓝色条绒裤子,甩着大辫子,挑水走在村道上,扁担咯吱咯吱……夏日,老榆树下,婆娑的枝叶被晚风吹响。听她讲着这些过往,我就没有某些时刻的焦灼和担忧,只觉得活着可以如此从容。
她这样躺下了。从此,世间所有的喧嚣与她无缘。她在人生的舞台上上演完属于自己的节目,之后,来不及给我们说半句话,匆匆谢幕。
我在小城的居所,她来过几次,或长或短住过一些时日,却是极为不习惯。常常是开了门,拿了小木凳坐在楼道里。惹得邻居上楼下楼一脸疑惑地看,她也不解释什么,一脸笑意。有一次来,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告诉我,那是个好玩意。我盯着她一层层将包着的纸拆开,看见是根长约十厘米左右、宽有一厘米过一点的木片,中间用刀子刻出了一小绺,一头连着,一头刻开,顶端还系了根红丝线。我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看我纳闷,她放嘴边边吹,边用手抖动丝线,竟然能听到好听的曲调。她告诉我,那叫口弦。说出来,我倒是知道,但没见过这样子的,也没听人弹过。我让她再弹,她盘腿坐床上,给我弹了《绣金匾》《南泥湾》《白毛女》。我接过来想试试,却是没声音,她一脸得意,说她自己做的口弦音质极好,但得会吹才能响。以前村子里的小媳妇都找她做,这几年没人弹这个了,就不做了。这是早年自己用过的一个,一直放在箱底。来时记着拿了给我看看。
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冰凉的她,想着这些事,那些调子好像在心底响起了。那个小东西,我还放着,我不会弹响,谁还能盘腿坐在床上给我弹响?
她是我的婆婆,名叫张兆花的女人,一个慈眉善眼的女人。幼年时,缺吃少穿,受过很多苦。婚后,侍奉老人,抚养孩子,历经艰难困顿。待儿女都长大成人,日子刚刚好转,却在这个新年的头上,没有任何征兆,以心梗的结果猝然离世。
送她去墓地那天一早,漫天飞舞的雪花,霎时银白了山峦和村庄,并不觉得冷,空气反而潮润温和。村里的老人说,老天爷也吊亡呢。
她内心充满爱,以自己固有的热情守望着生活。
慢慢活着,慢慢老去,这是寻常规律,她却违背。生命,戛然而止……
这个夜晚,还想回到梦里,看她笑意盈盈的样子,还有为我带回的奖状,而那件准备穿上身的衬衫,她曾告诉我,她真喜欢,感觉把自己穿年轻了。
那时还住老院子,跟母亲在一起。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母亲变成了石头,一块青色的石头,我拍打着石头哭喊母亲,可她就是不应声,后来就把自己喊醒了,满脸的泪水,身上很多汗,心跳得厉害,不敢睁眼,也不敢喊醒睡在外屋的母亲,我忍不住低声抽泣。夜正酣睡,母亲也是,白日的劳作让她沉沉睡去。母亲听不见我的低泣。我流着泪醒了好长时间又渐渐睡去。天微亮,母亲站在炕头喊我起来,安顿着喂鸡扫院的活计,听见母亲的声音,我的泪水不由又流了出来。我能听出她还忙着咀嚼的声音。农忙的日子,她总是这样,早起,擦把脸,急急忙忙吃点饼子,就要上地。我没告诉母亲夜里做的梦。母亲顾不得听这些,顾不得我低落的心情,出门走了。那一天,我几乎一直想着梦里的那块石头。哥和姐都在远处,院子里空落落的。大人都去地里忙乎,也带走了能干活的孩子,整个村子显得寂静而空旷,没人喊我出去玩,没人给我说些什么。天空那么高远,我望着它发呆,眼睛也开始犯困,眼前偶尔掠过的鸟雀惊着我,我才记起母亲安顿的活儿还没干。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个梦,它就在心里,悄悄放着。我觉得自己做的梦,很对不起母亲,我那样爱着母亲,却在梦里把她变成了一块石头。梦里,我为什么不把母亲变成清闲高贵拖着长裙的公主?
很久以后,我在爷爷的小木书架上看到《周公解梦》一书,拿下来急忙翻找,书中有关于梦见石头的注解,说梦见石头是吉祥的象征,但没有详说梦见人变成石头的意思。我说不上完全相信,但对于这个梦,心里总归是轻松了一些。
我想,要说梦所带来的吉祥,就是母亲和我们都在一起,大家都健康地生活着。
渐渐长大,跟母亲是分多聚少。相聚的日子,我都刻意跟母亲睡一起,有时,还紧紧拉了母亲的手入睡。母亲没了年轻时的忙碌和操劳,性子也柔和了很多,她总是慢声轻言:都这么大了,睡觉还像个孩子。母亲嘴上这么说,其实她最清楚,我们在她眼里,一直没长大过,一直都是孩子。有几次,我想告诉母亲曾经做过的那个梦,但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细思之,那个梦带给了我那个年龄的无限感伤,我没有将梦说与别人,只任慢慢扩大的叫忧伤的东西覆盖自己。
当年,老院子南墙根下有一棵李子树,那是由一棵杏树嫁接的,还没长大。每到春天,绿意葱茏。为了防止它柔嫩的枝干受到侵害,父亲从河道里拉来几块石头,给那棵树垒砌了一道防护墙。多年以后,我回到荒芜的老院子,李子树已长大,树冠像撑开的大伞。不知是谁拆掉了父亲垒砌的石墙,那几块石头堆在树旁。我看见有一块石头,淡淡的青色,倏忽,我回到了那个自己梦见母亲变成一块石头的夜晚,那种忧伤的气息渐渐袭来,一如当年,让我束手无策。抬头四望,天空的寂寞比当年更甚,侧耳倾听,村子静得沉郁。伸手抚摸那块石头,我在心里喃喃道:梦中的可是它?而当初,我没在意过这样一块混在其他石头和泥土里的石头。费了很大劲,我把它搬到老屋门前,去河道里提了水来冲洗掉上面的浮尘,它看起来光滑多了,轻轻坐在上面,不是冰凉,有种温热的感觉。芜杂的草木掩盖了小院里那些白色的小路,如今,我们都不再踩着小路走过。我似乎看见多年之前母亲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从卧房到灶屋,从鸡舍到羊圈,她总是忙得风风火火……经年的岁月啊,溜走了那么多那么久,多得无从拾起散落在院子里的点点滴滴,久得时光漂白了母亲的黑发,也慢慢沧桑了她的孩子们的容颜。母亲和我们,带着自己的影子,在时光里穿梭,彼此有长远的牵挂,或偶尔的忘却。
空巢
下着小雨的周末,选择回老家去。
一路泥泞,一路颠簸,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