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没有做好父母的女儿。都多久了,没有和父母躺在一起说话,没有亲手为他们梳理稀疏泛白的头发。而如今,我已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喜欢着她汗津津的味道,喜欢着她鼻翼小小的翕动,还喜欢着她动不动莫名地哭。转眼间,女儿已是小学生,能像模像样帮我做家务了。
回望走过的路,我小心翼翼地想到了这个词:光阴。
十多年的光阴啊,似乎是没有用心经营,发生过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却清晰在心头。又似乎是将每一天都认真打理,却恍恍惚惚不知源头结尾。
十多年的光阴啊,似乎是漫长,一路坎坎坷坷走过来了。又似乎是一瞬,风风火火走过来了。
十多年,世事可以沧桑几许,容颜足以改变很多。
十多年了,同学当中有几个互相再没见过,相约碰面时竟然都有些诧异。暗想,人流如涌的大街,我们擦肩而过,兴许都不会在意身边的人是谁呢!
十多年了,初恋的那个人几乎是杳无音讯,有一次托人捎来问候,听后无语,鼻子有点酸涩,感觉到的是老兄般的惦念。
十多年了,自觉做着很多事情,现状又简单得不足一提。感觉什么也没做好,庸常的生活除了忙碌疲惫之外,却让人踏实安静。
十多年的光阴啊,短促而悠远。
岁月风尘,春秋痕迹,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奏响光阴的旋律……
移民点的孩子
我是在惠农区新市民临时安置点见到王金宇的。这个十岁的男孩子和西海固农村大多数孩子一样,皮肤黝黑泛红,头发干燥无光,半旧的运动上衣,牛仔裤,运动鞋,倒是干干净净。
在西吉县驻惠农区移民工作站所在院子的临时灶房里,一个男孩正爬在桌前吃饭,我喊了声:王金宇。他抬起头,一脸惊讶。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已经有人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知道你在这里的。他放下筷子,并不开口说话,只是微微笑着。他面前的饭桌上放着两盘菜,一盘土豆丝,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装了米饭的电饭锅也放在桌子上。王金宇的碗里还剩着少半碗米饭。我示意他快吃,他擦了擦嘴巴,朝着里间喊妈妈,听见里面有人应声,我伸进头去看,一个年轻的回族媳妇在锅台前忙碌,我跟她打招呼,她急忙拿起抹布擦手,显得有些窘迫。王金宇站在我旁边轻声说,是我妈妈。王金宇说的是普通话,并且说得还不错,这让我稍感惊讶。
王金宇的妈妈今年三十岁,像我见过的西海固农村回族媳妇一样,显得有些拘谨。她被雇佣在移民工作站给几位工作人员做饭,王金宇的爸爸在附近的工厂上班。她边和我说话,边忙着手里的活。
今年在西吉沙沟老家过完年,春季开学时,王金宇就随爸爸妈妈搬到了惠农区移民点,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上四年级。问及他的学习情况,他笑着告诉我说还行,他喜欢在这里上学,老师都说普通话,可好听了,课讲得也好。我拍着他的头说,那就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他脸上好像有了严肃的意味,抿了抿嘴唇说,一定会的,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了要像别人一样把新家变得更好。王金宇,这个十岁的男孩子,在生态移民的大潮中,被父母从西海固的老家带出来,落脚到将要成为他的第二故乡的石嘴山市惠农区。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生态移民的概念,但确凿无疑,他是众多移民中的一分子。鲜活的生命,纯洁的理想,需要通过努力学习才可换来的美好未来,这些,是属于十岁的王金宇的。王金宇的妈妈告诉我,孩子热爱学习,移民点图书室里不多的书,他差不多看完了,周末不去学校,做完作业后他就待在图书室看书,还抄抄写写做笔记。
王金宇说,刚搬来时,他也感到不习惯,想念还留在老家的爷爷奶奶,也想念村里的伙伴和班里的同学。慢慢和这里的同学熟悉了,也就感觉不到孤单了。他希望村里的人都能尽快搬过来,他和以前的伙伴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他还说这里的道路比老家的平坦,用水也方便多了。
征得王金宇的同意,我拿出相机给他拍了照片,他端端正正站在红砖墙跟前,抿着嘴巴微微笑着,眼里透着聪慧。我没看到门边的小孩是几时靠过来的,她是王金宇三岁多的妹妹,花布衫,红格子裤子,蓝色条绒布鞋,快门按下的瞬间,她也就进入我的镜头了,她正专注于手里的棒棒糖,她不知道我把她和哥哥照在一起了。拍完照,我抱起小女孩逗她玩,她却怕生,挣着溜出我的怀抱跑到一边去了,王金宇站在旁边咯咯笑。此刻,看着照片,真想再抱抱他们。
在王金宇的老家,还有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女孩,都将要来到这个对他们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学习,生活,成长。这片土地,将留下他们的足迹,将记录他们成长过程中的喜怒哀乐。但这片土地,并不是铺满鲜花,杨柳依依,鸟雀呢喃,荒芜、风沙、寂寥,还会时不时光顾这里。王金宇的父辈们将要在这里洒下勤劳的汗水,付出艰辛的劳动,换取好一些的生活。这些孩子们,他们纯洁的笑脸,他们朗朗的读书声,他们书写的语言,他们美好的品德,都是献给父母最好的礼物,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希望之花。
“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是生态移民的目标,王金宇在移民点很多墙面上的宣传标语里能看到这些话,他不需要对这些理解多透彻,看着他扑棱着的眼睛,我的眼前幻化出移民新村的美丽面貌: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宽阔的道路,清澈的自来水,矗立的楼房……我相信,这些孩子们会在这里成长起来并能享受到现代文明生活的。
离开时,风还没停下来,吹起沙石路面上的土尘。回头看看站在院门前的老乡们,当然包括王金宇,他们的目光都朝着我们离开的方向,王金宇的小手还挥动着,车子渐行渐远,他的手势已经模糊不清,但他那双清澈聪慧的眼睛却留在我心中了。
曾经是同窗
那个五月,校园里的迎春花黄得耀眼。每条石子小径都因为小草的辉映而泛绿。空气中充满花香和诗意,我们忙着写留言,在花下合影,互相赠送很廉价的礼物。我们青春的脸庞写满希冀,年轻的脚步匆匆,可我们却忧伤得心疼,好多个白天和夜晚,我们都是聚在一起一遍遍不知疲倦地低声唱着忧伤的歌。
我们唱《毕业歌》,我们还唱《栀子花开》,校园里没有栀子花,黄色的迎春花正芬芳,唱到最后,栀子花开就变成了迎春花开——
迎春花开如此可爱/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光阴好像流水飞快/日日夜夜将我们的青春灌溉/迎春花开啊开迎春花开啊开/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的心海/迎春花开啊开迎春花开啊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唱着歌,我们年轻的心在震颤,我们互相拥抱,我们流了泪,又带着泪痕微笑,说些祝福的话……那些情景,那些心情,那些故事,那些感觉是属于我们的,属于青春的。我们怀揣着那些心情和感觉上路,继续成长,逐渐成熟,忙着工作,忙着恋爱,忙着为人夫人妻,为人父人母。一路忙忙碌碌,直到今天。
遥想当初,那种来自青春的独特的感受美好得无与伦比,今生,不会再有了,只有走进记忆。多年以后,我们不再年少,不再有那些心情,依稀回味那一切,却强烈渴望再走近那些。在这个午后,我坐在书桌前,随手翻着闲书,一张相片滑落了,轻轻摩挲那熟悉的面容,丝丝缕缕的温暖和伤感就漫上心头。照片上三个人很专注地盯着前方,神情宁静而不失年轻的悸动。当时应该是包含了很多内容在里面的。如今想来,那些明净又朦胧的东西,深深填充着我们纯真的心灵。三个人都是典型的青春期模样,都是齐耳的短发,微笑隐藏于嘴角,淡淡的忧郁挂在眉目间。我们穿了花格子百褶裙,白色的运动鞋,我在中间,稍稍高于晶子和瑞明,瑞明轻揽了我的腰,能隐约看见她修长的手指……曾经的305宿舍啊,曾经的三姐妹!那些热烈的探讨,那些浪漫的追逐,那些温情的故事,清晰得似放电影般复活在脑际。
刚刚过去的周末,师范比较容易联系的十多个同学相聚在我和晶子居住的小城,不能称做正规的聚会,算小范围的同学相逢吧。来的人都是带了老公或老婆,也带了孩子,孩子们年龄都不相上下,也不怯生,几分钟就打成一片了。生活和岁月是很容易打磨人的,我们都有了变化,不仅仅是体形和容颜的变化,更多是来自心理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有了些许的沧桑,尤其是我们几个女的,眼角爬上了细细的皱纹,言谈间也有了很多生活的艰辛。吃饭时,孩子们你喊我闹,大人们可能都是为了脸面或是其他的虚荣,都竭力要让自己的孩子比较听话,结果几乎每个人都大声呵斥孩子,孩子们委屈得就差大哭了,都用手抹眼睛。
气氛就有些凝重,话就少下来了……男人们开始频频喝酒,我们姐妹们也要了红酒。话又逐渐多起来,有酒精的作用,更是心情的缘故。孩子们见大人不再约束,又开始满地追打嬉闹,恢复了最初的高兴。我们看着也笑。吃的东西很少,喝的酒不少,说的话更多,关于过去、目前,还有将来的某些话题都说。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当年的中师(1)班,当初的老师同学。一起回想了在座的每一位当年的优点劣迹种种,就你争我抢地说,就笑,甚至笑疼了肚子,笑出了眼泪。当时年少,很多个有着凉风的夏夜,我们青涩又饱满的青春张扬在校园的夜空,每句话都充满诗情画意,每个举动都是活力四射。
又说没参加聚会的,每一个名字都勾起一串往事,每一串往事都勾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每一张面孔栩栩如生地呈现在面前,那些表情,那些举止,甚至于那些言语,都翩然于面前了。
十来年,岁月长河中短短的一瞬,而我们的生活中已有了太多的变迁,当初的面孔有的已永远消隐于这个丰富的世界。那个当年开朗精干的马琼几年前就用自己特别的方式告别了她曾经诗意想象过的人生。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只有惊悸。今天在这个场合,又提及这个话题,也许是每个人心底都不愿触及的痛,只是说到而已,沉重的叹息却一声接了一声。又有人说前不久,另外一个男同学的妻子和孩子被车撞了,活生生的就被醉酒的司机给卷到了车轮下……一瞬间,只剩下了沉默!孩子们也感觉到了我们的异样,扑棱着眼睛安静下来。我的眼前,那个棱角分明的高个儿男生清晰地出现,不敢想象他的悲伤无奈,我宁愿守着当年的记忆,他的洒脱气息浓烈依旧;我宁愿这是一个被传错的信息,他的娇妻爱女还在医院接受治疗。但不是,大家都已经商量找个合适的时间去看看。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激情满怀。我们都干着一份普通的工作,环境和现状已经在某一程度影响了我们曾有的梦想,大家都很现实,平静中隐隐有着忧伤,只是这忧伤不同于当年迎春花飘香的校园里的那种忧伤。
深夜的街头,我们握手言别,互道珍重。
车过三营,车过须弥
这是下午三时多一些,我所乘坐的班车正经过三营街道。那些熟悉的店铺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汽车修理,联通代办,登元汆面,黑亮批发,小马烤馍,还有这个小镇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菜市场、家具店、供电局、邮电所、百货楼、医院、餐厅……今天不是三营集日,街上行人车辆相对少些,隔着打开的车窗,偶尔能看见一两个熟悉的面孔。其实,他们不是我所认识的人,他或她并不知道我正在车上看着他们。我经常经过这条街道,他们应该是街上的住户或生意人吧,看着眼熟。还有市场门前那几个摆着摊点的人,他们依旧坚守着,或整理着自己的货物,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要是集日,这里会显得拥挤而热闹,人多车多摊点杂货多,车鸣声音响声叫卖声,混乱嘈杂里拥有着小镇的商业气息和生活气息。今天之前的某一天,我也是坐在车上,经过这条街道,恰逢这里集日,车行更慢,我有较为充足的时间让自己领略一街繁盛,移动的车,走动的人,花花绿绿的服饰,饭馆里飘出的菜香,还有肉铺门口散发的腥膻味,农用车上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我所乘坐的班车会时不时停下,上来一两个满载而归的赶集人,他们跟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大声说笑,谈论着集日的电器行情,粮食行情,牲畜行情。他们当中有人很是能说会道,遇到这样的同车者,会给车上的人增加点气氛和笑声,路途的疲乏也能减少几分。好多次,我都是乘坐这样的班车,经过这条街道,有时候我也会下车,买水喝,买新鲜便宜的蔬菜水果带上。
三营街道渐渐被留在远处,班车的速度没有快多少,一路上经过几个小村庄,还有人下车,上车,提着东西,抱着孩子,他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回家,走亲戚,上集市。
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到了须弥山。一侧头,如每次经过一样,就能看见须弥大佛端庄而安详的面容。更远处的山头,依稀能看见晃动的人影。每年四月初八,须弥山庙会以它的盛大和热闹接纳着众多的香客和游客。今年的庙会将至,想来那场面也是一派繁华。再看看那大佛,千年守望千年护佑千年沉默,岁月的风雨到底洗刷去了什么,而唯独留下其施与心诚者的慈善和悲悯?
须弥山,还有一个名字,我故乡的人,一般更习惯于亲切地叫响它——寺口子。
想到这个名字,我总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四口子》的故事。那是渴望故事的年龄,在深黑的冬夜,在点着油灯的屋子,在暖暖的炉火旁,来自母亲娓娓的讲述。那是怎样的诱惑啊,还有那随之而来的一连串惊慌和感叹……
看着须弥山缓缓从眼前退去,我会想到很多,甚至听见发自心底的声音。须弥,须弥,你这伟岸的称呼,神话传说中的你高高耸立,而此处的你,历经岁月更替,战乱的毁坏,却还在,你是保有了一种怎样的坚守?我会想到父亲的文字《须弥山下的土洞洞》,还有一位同乡作家的散文《我浪须弥山》。正如他文章中所写一样——没有一道山脉具体地或者醒目地向它的方向展来,也没有一道山脉由自身向外伸去。它情景独具,成就了奇异独尊的一方派别……
是的,须弥山就是这样的山。黄土沟壑里的山。沧桑荒凉里的山。却奇异独尊!
曾经很多个日子,我就这样坐在车上,感受着须弥大佛慈祥的目光,内心滋生着属于那个年龄简单而透明的愿望。
车过三营,车过须弥,最后到达终点站李俊,也是我的目的地。
那时候,我是李俊小学的一名教师。那些年月的节假日,我常常乘坐李俊往返固原的班车,从学校到家,从家到学校。
师范毕业,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是在李俊和曾经的同事学生一起度过的。不敢说,我为那所小学校作出过什么贡献,只觉得那些岁月,自己年轻的血液流淌得自如而真实,澎湃而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