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西海固的沟壑山涧
一些安静的词语,静听你无声的箴言
那一月,在苜蓿花开遍的春天
我的忧伤,碰触在你的指尖
那一年,倚门远望的身影
呵气化兰的花瓣,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黑指甲
小时候,我看见父亲的一个手指甲
是黑色的。坚硬的黑指甲
总是让我好奇,每天傍晚
我会拉着父亲的手
用嘴嗍着那个黑指甲
长大了,我知道那个黑指甲
是父亲在解放战争中留下的
一道伤疤。时常
我会抚摸着那个黑指甲
直到把英雄的父亲抚摸进我的心窝
如今,我常常想起那个黑指甲
想着它的坚硬和光泽
就像父亲坟前的黑色墓碑
凝重地矗立在六盘山下,我只能在心里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就像抚摸
他们那一代人的豪气
母亲
你总想回到乡下
回到你的菜园和玉米地
但却被我拉着
天天在这广场上散步
我怕一松开手,你就会
在某一个清晨消失
而我,就像这城市的一粒沙
从此,被风吹走
再也找不到
回家的方向
看不到
家门口你守望的身影
大哥
此刻,我站在城市的边缘
望着开城梁以南,隔着连绵的山体
我仿佛看见,大哥
沿着蜿蜒的铁轨,带着一帮我的乡里乡亲
在铁路上,维修着自己的日子
一镐一钳,敲打着
我那本就清瘦的村庄
苍远的黄土高原
拂去城市的喧嚣和疲惫
在乡村的大哥,用粗糙的双手
把最纯净的心思,顺着铁轨
一截一截,传递给
远在城市的儿女
乡下的妹妹
我看见
我乡下的妹妹
一个人在地里
锄草。一会儿蹲下
一会儿站起来,从地的这头
到地的那头,将杂草
仔细地清除
整个上午
她一句话也没说
寂寞的杂草
在她的身后
耷拉着脑袋
排成了一行
妻子正在午睡
这个正午很准时,妻子在午睡
女儿正在赶写作业,一刻不停
我在她的唠叨里静默
所有的不快,在吃午饭之前已经倒净
接近冬天的日子,寒气袭人
意念在遥远的地方停歇
是否,该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看你,熟睡的样子
回到唐朝以前。在唐诗宋词中
听你柔弱的气息,渗进血液
只是,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我用轻轻的脚步呵护这个午后
让所有的阳光停在窗前。背转身
微笑着,把最长的守护
悄悄留在枕边……
你在我最深的梦里
在这个秋天,你终于要走了
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和浅浅的笑意
捧着一纸录取通知书
你要走了,我的孩子
我看见你的长发在车窗飘飞
像在诉说着十二年的洒脱
那是对我还是对你的一种告别
猛然间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
我不知道你自己能否找到站点
我好像还在拽着你的小手
在穿越马路。只是,你的顽皮
离我越来越远,无限地扩散
我无法改变对你的呵护和想念
虽然你远在上海,而我却在
地图上找不到的一个小山村
可是,你还在我最深的梦里
就像今夜的月光
永远,挂在父母的心上
抵达让梦开花的北方
——为女儿二胡十级而作
从《田园春色》到《放风筝》到《春江花月夜》
从《赛马》到《喜送公粮》到《赞歌》
从《江河水》到《闲居吟》到《二泉映月》
一直到《一枝花》,小小的手指
在两根弦之间,与江南相遇
与阿炳相遇。骑着你的小红马
穿越一条河流,以一滴水的清纯
抵达北方,那个让梦开花的地方
那一天,在西海固的沟壑山涧
一些安静的词语,静听你无声的箴言
那一月,在苜蓿花开遍的春天
我的忧伤,碰触在你的指尖
那一年,倚门远望的身影
呵气化兰的花瓣,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从你压揉滑动的旋律中
我听见《梁祝》逃离了千古红尘
从你跳跃、顿挫的节奏中
我听到马蹄声声穿越江河水
在时急时缓、时强时弱的弓弦上
我与人世间的春色月夜相遇
在一曲温婉的清音中,等你长大
银儿银儿
——给一岁半的小外甥女
乖,亲一个
你的小嘴伸过来
想说些什么?
你用小手,比划着
咿咿呀呀的话语
用眼神,过滤着
这个好奇的世界
银儿,银儿
你吃奶的样子
你哭泣的样子
你熟睡的样子
你歪歪扭扭走路的样子
就是这个世界
最初的样子
我的小宝贝,
你清澈的眼睛
如同这个早晨干净的露珠
眼泪,只是你给
这个世界的小小矫情
你奔跑的姿势,多像
飞翔的天使
时光的味道
很久了,我总是反复在一种梦境里
河水平静在冬天的风里,我看到
六盘山下的一群羊,在枯黄的山坡上
啃食泥土下的草根,我感到一阵疼痛
深入到一片雪花中,好多年了
都未曾融化
二十岁的儿子和我,在某一高度
有着相同的火焰和热情
他始终在我的影子里燃烧
而无人能看见。一个父亲给孩子和母亲的
心愿,在现实的河流里
锄头和犁铧,像挪不走的石头
给我以更痛的划伤
疲惫过后,更多的是繁忙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将成为一场
隔世爱情中的一只蝴蝶
让破茧而出的疼痛,重回母系家园
炊烟的味道,在我的体内无法逆转
在相对的时光里,我是儿子眼中
一面没有灰尘的镜子
我的墓志铭
我是这样一个平庸的人
我从未想过,那些现实中的过往
我所面对的生活,就像
一段段生铁,被时光腐蚀
被灵魂洗涤。天空和大地
是我持续的存在和消逝
我的乳名刻在西海固的风里
我的面孔被西海固的黄土遮盖
我的沉默高出西海固的每一面山坡
摇曳的蒿草,在十足的风里
为我呐喊,给我招魂
我是被时间所谋划的
在清晨和傍晚分开的地方
我总是想着
一个季节的一座房子
不大,也不小
刚好适宜人类居住
有时,我也会想起
一个轻叩窗楣的音符
在那个明媚而寒冷的早晨
站在远方,魅惑我
比佳人还要娇艳
感觉,草在动的时候
风已经停止了,树的疼痛
是蝉鸣之后的事情
一片叶子含着一枚阳光
隐匿在四季流转的空隙里
感觉,四十以后的我
被时间轻易地谋划
日复一日地消磨或奔波
只是一纸妩媚丰盈的图画
真实的存在。却错过了
人生最绚丽的奇遇
祭父书
父亲,每年的今天
是我,无法躲避你的一天
是我,无法远离的清明
此刻,我就站在你的面前隆起的黄土堆,多像你
常年躬着的脊背
疯长的蒿草,就像你的儿女
在你负重的背上
年年葱郁
天空辽远,高压线从你的头顶穿过
风一吹,呜呜的呼叫声
多像你,躬身吼出的秦腔
面前的大河,依旧流淌
你亲手栽种的树林
此时,已抽出嫩绿的新芽
长长的纸带,在摇曳的蒿草中
拉紧你,树根一样坚硬的双手
父亲,我知道你不会寂寞的
在你时常拱起的脊背上
有一架划破春天的犁铧
有一座鲜亮村庄的麦垛
而我,只有在跪拜的这一刻
弯下腰,再弯下腰,俯首
接近你弯曲的脊梁,触摸你
至今犹存的温暖……
贺兰山下的金花
大姐的名字叫金花
这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啊
父母希望她的生命像金花一样
开在这个贫穷而又幸福的家
然而,在那个人多劳力少的年代
家庭的重担早早地落在了大姐的肩上
为了帮父母挣工分,她与学校擦肩而过
以一个文盲的身份嫁给了一名林场工人
在贺兰山下,在一个叫平吉堡的地方
她栽种下千万棵树,挡住了流动的沙
每一条水渠旁,都开满了沙枣花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金灿灿地
开在贺兰山下
谁也不曾想到,只有五十岁的她
却把一生种植在了贺兰山下
她的最后一丝微笑,就像一抹云霞
在那个秋天的早晨,飘向了贺兰山
绚丽成贺兰山最灿烂的一朵金花
姐姐,你没有看见人世间这最后一幕
——追念遇车祸的二姐
有谁记得那个时候那段时间
姐姐,你转过街角,被一辆飞奔的农用车
撞得仰面朝天一头着地,手里还紧抱着
孩子的衣服,被一辆出租车送进了医院
姐姐,你要放心,这是全市最好的医院
下午3点,做CT做化验,交钱、漫长地等待
5点多送进手术室,6点多出来
再做CT再进手术室。午夜10点钟
带着人工呼吸机满头缠着绷带
你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们,被一扇门隔开
唯一能够听到的,就是护士从半开半闭的门里
探出半个身子来,一次又一次
喊着你的名字,让交款去
五千,一万……钱款源源不断
你头上的白色纱布被鲜血浸染
脑浆在慢慢地往出流,吸氧机和呼吸机
在一分一秒地数钱
一万、两万、三万……
一天、两天、三天……
差不多了,你就被送到了太平间
姐姐,在太平间你也没有安然
蜡烛香火纸钱花圈你都得享用医院殡仪馆的
每天500多元。一炷香接着一炷香
一张纸连着一张纸,烧着、燃着
纸灰染黑了数钱的手指
姐姐,我庆幸
你紧闭的双眼,没有看见
人世间
这最后的一幕
姐姐,为人之妻,为人之母
你就是一头永不疲倦的黄牛
也许,你真的累了
你终于有尊严地睡在了这里
许多人从不同地方不同方向
赶来。给你上香给你下跪给你磕头
我看见有人用手指不断地揩去滚出的泪水
我站在一旁无措地看向远方
生怕一不小心,把对你的追念
溢出眼眶
姐姐,在三月
我真的不愿意
再为你添一丝忧伤
我明明知道,却无法阻止
一滴挂在眉梢的泪水
淹没
这苍茫的人世
有谁记得那个时候那段时间
泪水留在了谁的眼里
伤痛刻在了谁的心上
我想更阴暗一些
我的头顶
飘着一片云
唯一的阳光
在空中之空
我的头顶一片阴暗
心绪在天空与风纠缠
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仅有的憎恨
被一朵云覆盖
我想更阴暗一些
让空气中的尘埃,落满
日渐增长的忧伤
紧挨着一缕阳光
这是三月的一个上午
一场雪刚刚飘过西海固
我挨着一缕阳光坐下
看满地的雪花,一半融化
一半还晒着太阳
桃花蠢蠢欲动
河流划破村庄的疼痛
远行的人和留守的人各怀心事
一头老黄牛在槽边甩着尾巴
鞭打着又一个开春的日子
我紧挨着一缕阳光
阳光却挨着雪花
雪花依然挨着大地
悄无声息地融入
一条河流的深处
阳光携着雪花飞走了
而我的影子,却原封未动
把整整一个上午的光阴
冰冷地钉在
自己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