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寒冬,屋中虽银丝炭烧得极旺,可是被一盆水兜头淋下着实难受。姚锦玉比谢少文更先反应过来,当即瑟瑟发抖地扑上去抓下谢少文面上覆着的巾帕。她抓下巾帕后却故意使劲一握,水登时又淌了下来,再次淋了谢少文一脸。
谢少文恼怒地抬手推姚锦玉,吓得她手一抖,巾帕落地,却道:“爷千万莫生妹妹的气!”说着,她又忙冲锦瑟道:“妹妹,大锦是有律法的,妾犯夫可是要被乱棍打死扔去乱坟岗的……姐姐知道妹妹受了委屈,无论妹妹怎样对姐姐,姐姐都受得。可是妹妹即便再气,也不该对夫君动手……你还不快给爷跪下道歉,求爷饶过你?快呀!”
锦瑟见姚锦玉又惺惺作态地过来推自己,她冷眸瞧向姚锦玉,眼中锐光一闪。
姚锦玉被她一瞪,顿觉一股凉气自背后升起,又念着自己怀有身孕,哪里还敢靠近。
见锦瑟站得挺直,姚锦玉却暗自鄙夷:做个女人要那么清傲有何用?最重要的是要有手段,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哄得他服帖了,自己才能得到尊荣。
姚锦玉这样想着,却扑通一声跪到了谢少文跟前。她仰着头哀求道:“爷,妹妹被我娘自小娇宠大,从未受过此等委屈,一时晕了头也是难免,她是在意爷才会如此。虽说有律法,可妹妹不比一般小妾,又是爷的心头好,爷便饶过她这回吧……我这个做姐姐、做夫人的也有督导不善之责,爷若真要怪,便都怪到妾身头上吧。”
谢少文看向姚锦玉,只见她单衣湿透,面容刚被水洗过,露出青白之色。她双眼中泪水迷蒙,唇瓣微肿,一缕长发贴在她如白天鹅般优雅昂起的脖颈上,长发上的水珠儿一直向下,滑进葱绿肚兜遮掩的沟壑间。这样的她楚楚可怜、娇柔妩媚、大度贤良。再想到她腹中还孕育着他的骨肉,想着这两年来他一心偏宠锦瑟,姚锦玉却从未表现出过一丝不满,更在御史弹劾他时跪在慈宁宫外为他鸣冤;她对锦瑟更是毫无芥蒂、疼爱如常,还帮他将侯府上下管理得妥帖有序,伺候母亲也至孝。能拥有她,真是他此生之幸。何况她的容貌虽不及锦瑟,却也是个难得的美人,他先前怎就不知珍惜呢?
谢少文又转眸看向腰板笔直、目光冷然的锦瑟,他的愤怒和怨恨立刻冲天而起。锦瑟在意他才会这样?屁话!这两年来,他是如何将她视若珍宝,可她却如一块焐不热的冰,根本没有心。她只在意他们姚家一门双状元的清贵名声,在意她的那些书本纸墨、那些花草虫鱼。若非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若非他对锦瑟知之甚多,他甚至怀疑她的心中早就装了别的人!她怨他没能给她妻室的名分,她更瞧不起他,如今只怕是憎恶他了吧?
方才离得远,谢少文不曾留意到,如今锦瑟就站在他的面前,她眼中的冷然和厌弃,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他堂堂探花郎,俊美无双,又是世袭的侯爷,身份何等尊贵,却遭到她如此羞辱。她以为她是谁,还是那个首辅之家的望族名媛吗?
锦瑟如今只是一个贱妾,竟敢如此冒犯他,若再纵容,他何以立世?母亲说得对,这般清傲的女人,根本不懂何谓情,更不知何谓冷暖。姚锦玉才是那个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与他荣辱与共的可心人。
谢少文这样想着,目光不禁一沉。他又想起了这两年来锦瑟最爱说的那些话,什么劝他收敛、劝他放权,姐姐怀着龙胎时,她还劝他说服姐姐拿掉孩儿。她简直就是包藏祸心,看不得侯府好。只怕当年他谋她清白的事被她知晓了,这才意图报复。
想到这些,谢少文一个哆嗦清醒过来。他忙扶起姚锦玉,一面温声劝着,一面令丫鬟将她扶到床上。
妙青扶着姚锦玉往床边走,姚锦玉仍不停地回头为锦瑟求着情。
妙红已奔了出去准备热水。锦瑟瞥了眼飞奔而去的妙红,只怕妙红准备热水是假,忙着将府上的下人们都叫过来瞧热闹是真,最好能惊动老夫人,这样她这个小妾还能保命吗?到时候便是谢少文再稀罕她,再顾念旧日情分,也得叫她锦瑟脱层皮。而锦瑟已不在意这些,今儿这出戏委实精彩,可她已经厌烦了,只想着早些结束。
姚锦玉百般谋算,自己何妨叫她舒心几日。当得到的一切又灰飞烟灭时,姚锦玉才能知道何为悔不当初、何为痛彻心腑!不急,这一日很快就会到来的。
锦瑟想着,收回了盯着姚锦玉的目光,转而瞥向怒发冲冠的谢少文。她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你不是说今生只爱我一人吗?怎么,只这般就忍受不了了?”她言罢,绝美的面容上便勾起了一抹讥嘲的笑意。
“贱人!你也配!”锦瑟的话简直是火上浇油,气得谢少文面色涨红,他一脚飞起踹向她。
谢少文盛怒之下的一脚何等威力,竟将锦瑟踹飞了出去。
锦瑟跌滚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她撑着身子坐起来,鲜血沿着唇角往下流,娇弱、凄美得令人心疼。
谢少文没想到会将锦瑟踹得这般厉害,顿时目露惊慌与挣扎,欲奔向她。
而锦瑟正在此时轻蔑地朝他一笑,道:“原来侯爷还有这般威武刚毅之时,真是难得!”
在锦瑟面前,谢少文向来是温润如玉,甚至是刻意讨好的。如今被锦瑟这样一说,他心中那点心疼立刻便消失殆尽了。
“侯爷不要!妹妹!”姚锦玉既谋算到这一步,又如何能叫锦瑟翻身。眼见谢少文内心动摇,她便惊呼一声,接着头一歪、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夫人!”
姚锦玉一晕,屋中顿时惊乱一片。孙嬷嬷带着一众丫鬟、仆妇冲了进来,谢少文的一身狼狈便暴露在了众人眼中。
锦瑟与谢少文指腹为婚,后锦瑟家道中落,谢家人不愿谢少文再娶锦瑟,谢少文却又放不下她,便与人合谋毁锦瑟清白令其为妾。他心怀愧疚,姚锦玉进门后大半年,他都未与其圆房,一心只想让锦瑟生下庶长子来,无奈锦瑟进府近三年却始终没能有孕。谢少文偶然一次听到姚锦玉的丫鬟们闲聊,这才知道锦瑟竟一直在服用避孕药。
谢少文难过了好些日子,却不敢当面质问锦瑟。最后他又为锦瑟寻了由头,只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姚锦玉,也是不愿别人说他宠妾灭妻。可如今看来,他是何等可笑。锦瑟在乎的根本只有她自己的尊严,她被逼无奈成了妾,她便觉着是他玷污了她高贵的身子。她无视他的心,她恨他,根本不愿生养他的孩子!
如此想着,谢少文盯着锦瑟的目光便阴毒了起来,俊美的面容也狰狞了。
人有时便是这般奇怪:当被某件事触动了隐藏已久的情绪,你才会发现,原来很多山盟海誓的事情,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沧海桑田、不复从前了。如今的谢少文便是如此。爱恨一瞬间颠倒,滔天的恨意涌出,过去他有多爱锦瑟,如今便有多恨她。他只觉锦瑟辜负了他,不值得他珍爱这么多年。只有姚锦玉才值得他真心对待,她是那样温婉善良,又深深地仰慕他,如今她的腹中更是孕育着他的骨血、他的嫡长子……
想到这里,谢少文对锦瑟的那点疼惜立刻消散,如今他更觉着在仆妇们面前丢了面子。他一甩袖子,冷眸盯着锦瑟,道:“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个贱人拉下去!先关到柴房,明日禀了母亲再处置。赶紧请大夫!若是夫人动了胎气,且要你们好看!”
孙嬷嬷一喜,忙应了声,两个腰圆膀粗的婆子便目露凶光地走向了锦瑟。
锦瑟忍着身体的不适撑地站了起来,冷声道:“不劳两位嬷嬷,我自己会走。”
她出身不凡,气质也非寻常小妾能比,目光中自有一股威严,两个嬷嬷竟不敢忤逆。如今结局已定,孙嬷嬷也不会揪着这等小事狠踩锦瑟,落人口实。众人便眼瞧着锦瑟撑着纤弱的身子一步步向外走去。
锦瑟走出正房,院中已站了不少奴才,皆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着。她站在廊下,穿着一身单薄的冬衣,在四周红灯笼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弱不禁风、娇弱如柳。可那绝美容颜上的鲜血、那挺直傲然的身躯又给她平添了几分刚烈无畏、清贵高华。
想到这位姨娘的出身,再想到她七岁时先帝爷对她的盛赞,又想到她及笄时貌美动江南的盛况,下人们一时间唏嘘不已。纵使天之骄女,也不抵那句俗语——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啊!此番锦姨娘算是彻底得罪了爷,只怕再难翻身了。
一阵冷风袭来,刺激了锦瑟的感官,她只觉身上的疼痛更加清晰了。然而额头上的擦伤、被谢少文踢中的心窝处传来的抽痛,都抵不过腹部的一阵阵绞痛,温热的液体沿着裤管往下流。锦瑟心中悲凉,唇角却轻扯,笑容古怪异常——谢少文,这个曾无数次渴望孩子的男人很快便会知道,是他自己杀死了期盼已久的孩子!
锦瑟的手缓缓抚上小腹,古怪的笑又沉淀成浓浓的苦涩和歉疚——孩子,不是娘心狠,实在是你投错了胎。与其让你降生后被人作践,小小年纪便遭受灭门之祸,一生颠沛流离,倒不如别到这个肮脏的世界来了。你放心,娘很快便会去陪你,也会叫整个侯府为你陪葬!
远远地,只见一排红灯笼于夜色中缓缓行来。
瞧着绰绰的人影,锦瑟竟笑了——是谢少文的母亲万氏到了。
望见那队人影,锦瑟反而站在廊下不动了。孙嬷嬷也不催促,老夫人一直不喜锦瑟,锦瑟自己往枪口上撞,她岂能不成全?
众人皆望着缓缓而来的一队人,憧憬着以后夫人独大,奴婢们扬眉吐气、作威作福的日子,竟无人发现锦瑟藕荷色的裙裾已被鲜血染红。
万氏穿着一件墨蓝色打底、玄色丝绣福字团花对襟褙子,系着紫貂斗篷,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上台阶。
众人纷纷见礼,锦瑟却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沉静地盯着万氏——万新蕾,和锦瑟的母亲曾是手帕交。两人同日出嫁,嫁的皆是显贵人家,又在同一年有孕,便指腹为婚。只可惜锦瑟母亲有孕三月不幸小产,两家皆生遗憾。四年后,锦瑟母亲再度有孕,万新蕾重提指腹为婚之事,锦瑟母亲欣然应允,同年冬生下锦瑟。锦瑟满月宴上,武安侯府按约定正式下了婚书。一个是大锦勋贵,一个是清贵之首,两家联姻,传为佳话。
佳话?锦瑟不禁目露讽刺。
四年后,锦瑟母亲因生锦瑟弟弟血崩而亡。锦瑟父亲伤心过度,不久后也撒手而去。祖父老而亡子,已无心仕途,在锦瑟九岁时辞官归隐,却不想归乡途中的一场风寒夺去了老人的生命。
锦瑟和弟弟寄养在堂叔家中。三年后弟弟惨死,她成了孤女。如此破落户,如何还能与如日中天的武安侯府结亲。可武安侯府不愿悔婚被世人指骂,所以他们便伙同锦瑟的堂婶毁了锦瑟的清白,使她不得不沦为贱妾。堂姐则风风光光地顶替了锦瑟的正室之位。
只恨她姚锦瑟识人不清,竟中了他们精心设计的圈套而不自知,这些年她更是认贼为亲。近日她才从姚锦玉的行为举止中察觉到了一切,却皆枉然。弟弟已惨死,她也一生尽毁。
此仇不报,何以为人!锦瑟这样想着,目光便阴冷了下来。
万氏的目光落到锦瑟身上。只见锦瑟一身浅色的冬衣被夜风吹得飘飘荡荡,映着那染血的面孔、雪白的肌肤、漆黑的眸子,竟有一股凄厉之气扑面而来。万氏只觉骨头都凉了。
万氏身后的姜嬷嬷上前一步,一脚踢在锦瑟笔直的腿弯上,怒道:“还不快给老夫人请安!”
说是老夫人,其实万氏不过四十出头。锦瑟瞧着她保养得当的面容,想着若母亲未亡,如今也应是这般模样,爹爹也就不会因伤心过度而亡,一切也许会是另一番面貌。可这个世上没有如果,姚家到底败落了,侯府终是背信弃义。世态炎凉,本就如此。谢家悔婚,她可以理解,可他们不该毁她清白、害她一生!
锦瑟的眸中燃起了怒火。
姜嬷嬷踢了一脚竟没能让她跪下,当即上前按住锦瑟的肩头欲压下她挺直的身子,却不经意间瞥到了锦瑟脚边儿的一摊黑血。姜嬷嬷一愣,下一刻她便恍然,尖叫一声,“不好,姨娘小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