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去红尘,洗尽铅华,我心自在长存,心似那钢铁,又似这柔肠。了去牵肠挂肚的愿,好修清净无为的道,好修?好羞!
前人修桥通天去,我辈驻足噫吁嚱!你我本是同林鸟,怎你去得凌霄殿,唯我独守鬼门关?不公?不共!
指北云去万万里,我守空房笑痴人!听有银河破长空,心笑,与我撒尿有何异?好大的一泡……”
王仲禾脚踩着长空,头映着明月,手里提溜着锡制酒壶,扯着破铜锣般的嗓子咆哮空谷。
王仲禾喝醉了,因为玄元子去了,去了修“道”人做梦也想去的东方长乐净土,或许此时已在妙严宫里同那些个老神仙把酒言欢了,早已忘了尘世间的红尘俗事。
……
在王仲禾回到丹鼎派的第五天,外出云游的玄元子回来了,依旧如同往昔,两袖清风,仙风道骨。
“当……当……”钟鸣声响彻青城山,钟鸣十六下,这是集结的意思。懵懂愣神的弟子们在长老的催促呵斥声中整理衣装,然后互相推搡的集中在了上清宫前的广场上。
“怎么了?为什么鸣钟集合?”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迷茫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着原因,整个广场上热闹非凡。
王仲禾被清羽带着来到众弟子的前排,清海师兄早已站在众人头前,此时的清海师兄低垂头颅,双眼通红。王仲禾不知道会是什么事,能够让一向坚韧的清海师兄落泪。
一刻钟的时间,丹鼎派的弟子到齐了,在长老和执法弟子的呵斥下整齐盘坐在地上,待一切安静下来后,上清宫的门缓缓的打开了。
以玄元子为首,身后紧随十名主事长老。
王仲禾已经很久没见过玄元子了,以往时候,玄元子总是身着白色麻衣道袍,可今日不同。或许应该说,今日除却玄元子那张依旧慈眉善目的面庞外,一切都不同。
玄元子身穿鸿衣羽裳,鹤发一丝不苟的被道冠束在一起,右手捉紫檀木柄,拂尘架于左手,风吹过,道袍下摆飘起,白拂尘遮满前胸,好一副神仙模样。
身后长老除却衣装不同外,也尽然如是。
看着飘飘欲仙的玄元子,王仲禾心中蓦然升起一抹紧张,在他看来玄元子太像神仙了。
清海师兄的双眼没能止住泪水,滴答一声,滴在了白玉般的石砖上,尽管这时很空旷,也很吵闹,仍清晰的传到了王仲禾耳中,更加肯定了他心中的想法。
悲伤涌上心头,使得王仲禾的脸色也阴沉的几分。身旁的清羽还小,经历的事情不多,只是好奇为何会集中在此。
王仲禾伸手揉了揉清羽的脑袋,心中害怕他会承受不住。
王仲禾的举动落在了玄元子的眼中,使得玄元子的心又轻松了些许。
上清宫与广场之间有着三层石阶,每层八十一阶,相邻两层间都有讲道台。玄元子落座于第二层讲道台,十位长老坐于第一层道台,而第三层道台是三清的位置,代表着道门至上。
掌门坐定,整片广场鸦雀无声,就连平日里的不停息的蝉都静了下来。玄元子看着门下弟子一千八百七十四人,心中欣慰,白眉微挑,开口道:“贫道执任掌门以来已有二十余载,虽未使我道门位于天下之首,却也未让前人之辉煌毁于我手,心中有愧啊!”
“今我派门下弟子一千八百七十有四,长老三十六人,外围的俗家弟子也有千人之余,此乃我道门玄法奥妙之功德。贫道身为掌门愧疚之极,今日特召集门下众人,讲法三天。”
“仙经谓还精胎息,延寿无极……”
玄元子声若洪钟,每一句见解都传到了众弟子耳中。
可玄元子的道义听在王仲禾耳中更像是一个长辈在耳边低语和宽慰。
在顽劣的弟子看来,玄元子讲道这三天是极为漫长和无趣,可王仲禾却在珍惜和享受着这最后的三天。
每天玄元子讲道完毕后,并没有回到住处,而是回到了上清宫内,并拒绝所有弟子觐见。
每天夜里的上清宫都是灯火通明,上清宫的地板上依照阵法摆满了蜡烛,这是玄元子在为自己续命。
每个夜晚,上清宫只有面色苍白的玄元子一人,他坐在在阵法中央,享受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温暖。
上清宫外执法弟子领掌门法令,腰间挎剑游弋巡视,清海师兄盘坐在巡视范围之外陪伴着老师。
王仲禾披着斗篷坐在上清宫门口,尽管这里没有人能够察觉到他,他也不会去打扰老师最后的宁静,他只想离他更近些来陪伴他。
三天两夜的日子太快了,总觉着陪伴的还不够。
讲法的第三天,玄元子住口停言,站起身来,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缓缓宣布道:“至今日起,贫道传位于我门下大弟子清海……”
话刚到此,原本昏昏欲睡的广场上顿时一片哗然,掌门突然传位有着让他们接受不了,尽管这掌门的位子从一开始就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不同于众弟子,十位主事长老和清海师兄都很平静,都对这件事很平静。很显然,这事玄元子很早就和他们商议过了,清海师兄也被告知。
同所有接任仪式一样,清海师兄接掌门衣冠,祭列位先人,述接任演讲。
很简单的传位仪式,并没有来得及大张旗鼓的告知天下所有人,只有丹鼎派众弟子的见证,可见玄元子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众弟子还在议论着清海师兄接任掌门的事,清羽也终于感觉到不对了,心中有了最坏的认识。
清羽慌乱的紧握住了王仲禾宽松的道袍,总有种抓不住的感觉,茫然的扬起小脸看向王仲禾。
低头看着紧张的清羽,王仲禾心中害怕清羽承受不了这个结果,用尽浑身的力量,才勉强的让自己的点了一下。
清羽只觉着眼前一黑,就要晕倒,被王仲禾急忙抱住。清羽睁开通红的双眼,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王仲禾低声道:“你还是晕过去好。”
清羽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望着高台上沧桑的玄元子,固执的道:“我不希望让他看到我那个样子。我不想让他老人家在最后一刻……还……还为我担心。我要向他对丹鼎派那样,满是愧疚的告别,因为……我为他做的太少太少了!”
……
玄元子去了,在讲道第三天的夜里去了,在清海师兄接任掌门的第一天去了,在清羽认为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他的时候去了,在众人的环绕下去了。
临去前,他坐在上清宫内那张铺团上,眼光慢慢的扫过这些稚嫩的面庞上,他记着每个弟子进山门的情景,记着他们长大的情景,记着好多人,好多事,好多风景!
玄元子闭上眼的那一刻,上清宫内嚎啕的哭声响起。本该沉稳的新任掌门也被悲伤塞满胸腔。
王仲禾闭着眼靠着上清宫内的石柱,眼角也泛起了泪花,这是臭老头死后,他第一次哭,为这个陪伴很少的老头哭了。
……
“或许快要死了,总能察觉到一些平常看不见的东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昨天夜里,坐在上清宫外的王仲禾忽然听到老人无力的声音,那是玄元子对王仲禾说的,对本不应该看见的人说的话。
王仲禾来到大殿内,地上的蜡烛已经所剩不多,也灭了好多,玄元子也不同于白天那样,消瘦的盘坐在阵法中央,此时正微笑着望着王仲禾进来的方向。
“我只想默默的送你走。”王仲禾显出身形,坐到玄元子对面,抱歉的道。
玄元子道:“该抱歉的是我,不能够活更长的时间。还没能看见清羽长大,那个时候捡到他的时候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可怜的孩子也没有父母,每天守在我这个老顽固身边。
自打你来后,他就很喜欢你,或许小孩子更容易察觉到你身上的不同,也不至于等我快死了,才知道我并不了解你,呵呵,真是好笑。”
殿内的空旷显得玄元子的声音很是空荡,王仲禾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人之将死,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不想什么都没留下的就去了,其实啊,我留下了最总要的东西。”老人家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一样,有着自己的小秘密,暗自洋洋得意。“清显啊!我告诉你,就当做是我们两个人秘密的交换……”
王仲禾知道玄元子所说的交换,是指他把隐身的秘密暴露给了玄元子。
老人家把手拢到嘴边,凑到王仲禾耳边小声的说道:“我有个儿子,我想把丹鼎派传到他的手里。”
王仲禾心中猛的一震,他确实被老人家的秘密给惊到了,他猜到了老人家的儿子是谁。
平静了一下心情,王仲禾学着老人家的样子,悄悄的道:“他就坐在外面,这几天一直都在。”
玄元子很欣慰,笑了起来:“其实啊,他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样?我的孩子不错吧?”
“您的孩子都很好。”王仲禾笑了。
玄元子摸了摸眼角的泪珠:“是啊!都很好。”
“那个时候他还小,比清羽被我捡到的时候还小。我把他交给了山下一对老夫妇,他六岁的时候被我带到了山上,我到现在还记得带走他时那对老夫妇不舍的眼神。我这辈子愧疚的事情太多了。”老人眼角的泪水并没能止住。
老人这一夜哭的像个孩子,或许这一夜他就是个孩子,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在为自己做错的是忏悔和内疚,他需要一个倾诉点,所以王仲禾静静地听着。
玄元子说累了,睡着了,他明天还有事情要办,他要把自己愧疚的事情遗留给自己最得意的儿子。
……
哭丧的人不知道棺材里那个人真正的身份。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下山去了,去宣泄那本不属于他的难过。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破铜锣般的声音依旧响在当空,以明月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