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背远远地不知道自己的噩运不过才刚刚开始……
他从宾馆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
虽然到了吃饭的时间他却一点都没有胃口,于是勉强逼着自己去S县小吃要了碗馄饨坐着,刚吃了一口,就捂着嘴差点喷出来。
他反胃,吃不进去,并且嗅不到任何香喷喷的气味,感觉自己的舌头上像糊了一层蜡,干巴巴地有种去除不掉的泥腥味!
自小在农村长大的杨背非常的熟悉那种味道,就好像初春的季节农民们翻开闷了一个冬天板结的耕地,无数死去的蛇虫蝼蚁和腐烂的植物根茎带着潮湿的腥味被晒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腥臭的味道弥散到空气之中,混合在花香里,诉说着大自然新一轮的生命循环。
那就是昨夜那个美女嘴里的味道……
到底是人是鬼?
杨背苦思冥想,关于那天晚上的许多细节都回忆不起来了,那种感觉又不像喝断片儿,倒更像是被人蒙住了双眼一样……
杨背魂不守地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昏昏沉沉地躺下补了一个回笼觉,梦里混乱一片,刚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
是老家的号码!
杨背心里激灵一下子打个寒颤,于是慌忙接通,听到村支书黯哑而麻木的声音说:“你奶奶不行了,快点回来,还能见她一面……”
杨背的眼泪刷地就滚出了眼眶……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的背包,又跑到楼下的银行把卡上剩余的一万多块钱都取出来,然后开着自己的二手奥拓就上了高速。
从郑州到兰考,连霍高速上的车并不是很多,杨背几乎把油门踩到底,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查扣违章,只用了一个小时就从Z县口下了高速。
从LK县城到村里,还有四十分钟的路程,此时已经是傍晚。
阴云密布的黄昏天边,夜色像有人慢慢扯起一张巨大的黑纱,乡间公路像一条蜿蜒在漆黑天地间的蛇,歪歪扭扭似乎永无尽头。
车灯在漆黑的夜色中勉强撑起前面不大的光亮,暗夜中,只能模糊看到乡间公路两边一座座两层民房,在昏黑的背景下,亮着橘黄色暗弱的灯光……
奥拓小车经过了一路马不停蹄的奔波之后,终于喘息着停靠在路边一间低矮的平房前。
与周围村民争先恐后盖起的两层新房不同,这落寞灰暗的砖屋,就是他和奶奶的家。
其实,那房子以前是村里的供销社,青砖盖的,比后来修筑的乡间公路的路基还要矮半截,门楣上面用花砖砌了两道棱,中间浮雕着一颗五角星,后面跟着“为人们服务”五个字,只是全部已经斑驳掉了当初的鲜艳亮丽,只剩下浅浅的灰白和隐隐的淡红。
杨背一步跨出车门,就看到路基以下低矮的门槛内,自家堂屋已经被清空,地上铺着厚厚的秸秆儿,一口黑漆的寿材停泊在上面,那是一个人人生的终点,最后归宿的港湾。
棺材的上方,一盏三十瓦的灯泡裸/露在低垂的电线下端,映照着木头方桌上摆着的几样贡品,橘子馒头苹果、一方猪肉上插着两根红木的筷子,还有一只翅膀尖和尾巴还留着长长羽毛的死公鸡。
地上,扔着一个火盆,盆里稀稀落落地有些黑色的纸灰,还有些未烧尽的火光,缭绕出一柱缥缈的青烟。
供桌的正中间,立着一张老人生前预备好的黑白照片,正对着自己慈祥地笑着……
杨背两腿一软,就跪在了乡间公路的路边。
他跪爬了几步,一直爬到门前,无声地呜咽了半晌,才终于和着鼻涕眼泪一起嚎啕出来:
“奶,我回来晚了……”
村里的几个长辈早就看到杨背,但只是冷漠地围观,没人上来搀扶他。
有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撩起裤腿蹲在火盆边上,将一叠纸钱叠了叠,上面压了一毛钱,又用木槌砸了几下,代表已经把“钱”的价值都印到了那些纸钱上,然后引燃了,递给杨背……
屋外,是越来越黑的夜色,一些村里的男人们点着烟站在四周,面目模糊像一群无声的剪影,有人低声交谈着,有人剧烈地咳嗽,然后噗一下朝着远方吐出一口浓痰。
屋后乡间田野地里,零星散落着一些坟头,在灰白的天色之下,电线杆子上落着几只没名字的夜禽,咕嘎咕嘎地叫着,扑打着翅膀飞远了……
老人是晚饭的时候被发现没了的。
隔壁老李家的媳妇做完饭出来发现他们家灶火没有冒烟,于是就热心地端了一碗粥过来,推开门发现老人仰靠在藤椅上,胸前的衣服都已经被她自己撕开,还剩下半口气儿……
有人说,人临死之前会感觉到燥热,那估计是心肺五脏等等在挣扎着供给身体最后一点的能量。
杨背在遇到那个诡异的女人的晚上,也曾感觉到过这种燥热……
杨背木呆呆地听着村支书介绍的经过,转身就给邻居老李磕了一个响头,吓得老李头手足无措地连连大叫:“你看你看,你这是弄啥类?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这样弄类我都没法办了……”
但是,无论怎么样,始终没人上来搀扶杨背,直到他自己站起身来。
村里人都知道杨背是一个天生的瘟神,谁挨着他都觉得会倒霉好几天,“不碰杨背”是大家的一个不成文的共识,杨背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都是一个村里的,再不情愿,事儿还得办到位,大家兑了钱,请了一出唢呐班子,拉了张八仙桌,吵吵嚷嚷地在屋外热闹了一阵,引得四邻八舍的孩童们伸长了脖子观看。
杨背就一个人跪在寿材前守灵,独门小户,没有三亲六故,只有他和奶奶相依为命。
一开始,还有几个男人陪着喝喝茶,说说话,到了午夜,就都困得不行了,各自回家,明天一早还得忙。
最后一个走的老李头也是踌躇了半晌,似乎觉得自己扔下杨背一个人守着这空落落的屋子和棺材不合适,万一他害怕呢?
但是不走吧,家里媳妇指定要骂,又不是你家死人了……
“大侄子,要不……”老李头说了半句话,杨背赶忙接过来,“叔儿,您先回吧,我没事,我在这跟我奶说说话……”
老李头就好像得到了圣旨一般轻快地转身出去,想想不妥,于是又回过头来安排了一句:“我家的门就不落锁了,你要是觉得害怕……”
“没事的叔,我一个人没问题!”杨背低着头,没有再看老李头,他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昨天晚上折腾了半夜,早上受了惊吓也没睡好,开车回来,又哭了那么长的时间,杨背真的累了。
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把对扇儿的木门关上,重新走回来,脱了鞋坐到麦秸铺的草铺上去,抹了抹眼角,呆呆地看着奶奶的棺材发愣。
这下,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死了,想起自己上大学之前和奶奶在这个屋子里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个佝偻的老人端着一碗稀汤,干瘪着没牙的嘴巴看着杨背狼吞虎咽地吃她烙的大饼,眼神里充满了慈祥和蔼。
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他忽然感到巨大的悲哀,生命是如此的不堪,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无论你有多么珍惜的亲人,无论他们多么不舍得你离去,你都无法抗拒!
眼泪再次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杨背慢慢地睡着了,体内巨大的困乏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了他的咽喉,把他狠狠地摁倒在草铺上,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杨背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孱弱的灯光有些摇曳。
他背靠在黑漆的巨大棺材一边,哆嗦着把粗布的被单裹紧,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风忽然打着旋儿扫过供桌,吹灭了上面燃着的两根白色的蜡烛……
灯泡闪烁了几下,忽然也跟着灭了!
“背……”
杨背忽然感觉有人喊自己!
他强撑着眯起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好摸出手机,打亮屏幕,微弱的亮光之下,他忽然看到棺材盖错开了一个角,一把瘦骨嶙峋的手,猛然从棺材里探了出来!
杨背激灵打了个冷战,一瞬间睡意全无。
“你欠的,你要还!欠你的,你得要……”
是奶奶的声音!
杨背感觉背后恶寒,他哆嗦着朝后退了退,看着那只松弛消瘦的手从棺材里探出来,似乎在到处摸索寻找着什么。
青灰色的皮肤在手机亮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的恐怖,那厚厚的灰色指甲缝里似乎还有鲜血凝成的疙瘩。
“你欠的,你要还……欠你的,你得要……”奶奶的声音固执地重复着那句话,杨背感觉头皮发炸。
难道自己真的背到头一天晚上和女鬼睡觉,第二天晚上遇到老人诈尸的地步?
“我……我欠谁的?谁欠我的?”杨背哆嗦着问了一句!
“他们!”那个苍老而恐怖的声音忽然满含愤恨地高亢起来!
这是杨背打小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调,奶奶从来都是一个和善的老人,跟谁说话也没有大声过,如今,她积蓄了半辈子的怨恨都发泄了出来,“他们都欠我的!都要还给我……”
“谁?谁欠您的?”杨背撑着几乎要昏过去的意识说话,除了继续跟着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奶奶的声音说话,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再也没有什么回答,那只手无声地指了指房间漆黑的一角,然后慢慢缩了回去。
杨背随着奶奶的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是一个木头盒子,奶奶在那里面珍藏了许多“宝贝”,大部分都是杨背小时候得的奖状什么的。
杨背抱起那个盒子,哆嗦着把大门打开。
外面稀稀拉拉地下起了小雨,他不敢再回屋,却又不好意思去任何邻居家借宿,只好回到车上,开着车窗,听着那哗啦哗啦逐渐滂沱的雨声,呆呆地坐了一夜……